第251章 —专访(1 / 2)

顾星晚盯着缝纫机上刚绣到一半的云纹,指尖无意识摩挲过绣面边缘微微凸起的丝线。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着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非遗新志》杂志编辑林溪发来的确认信息还停留在对话框最顶端——“下周三下午三点,我们到你工作室做专访,主要聊聊《云起》的创作故事”。

她抬手关掉手机提示音,把注意力重新拉回手头的活计。缝纫机的针头带着银灰色真丝绣线,在米白色重磅桑蚕丝面料上慢慢游走,勾勒出一朵云的轮廓。这是《云起》系列的补充款,虽说专访聚焦的是那套已经出圈的主款长裙,但顾星晚总觉得,多准备一件有细节的作品,能让聊起苏绣时更有底气。毕竟,比起“设计师顾星晚”,她更习惯别人叫她“绣娘小顾”,哪怕这个称呼里没有半分“苏绣世家”的加持。

工作室是顾星晚三年前租下的老房子,在苏州平江路边的一条巷子里,门头不起眼,推开门却满是烟火气。一楼靠窗的位置摆着两张拼在一起的实木长桌,上面铺着未完成的绣品、各色绣线轴和几台不同功能的缝纫机,墙角立着一个旧衣柜,里面挂满了她这些年做的衣服,从最初模仿苏绣老纹样的短褂,到后来融入现代剪裁的连衣裙,每一件都带着明显的“成长痕迹”。二楼是她的休息区,简单摆了张床和一个书架,书架上除了设计类书籍,更多的是她画满纹样草稿的笔记本,有的纸页边缘都被手指磨得起了毛。

“小顾,又在忙啊?”巷口开杂货店的张阿姨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糖芋苗走进来,把碗放在桌边,“看你这几天都没出门,知道你要接受专访,特意给你煮了点甜的,补补精神。”

顾星晚停下手里的活,笑着接过碗:“谢谢张阿姨,每次都麻烦你。”她舀了一勺芋苗送进嘴里,软糯的芋头裹着清甜的红糖汁,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瞬间驱散了连日赶工的疲惫。

张阿姨凑到桌边,看着那半朵云纹:“这又是《云起》那系列的?上次在巷口看到你挂出来晾干,那蓝色的云跟真的要飘起来似的,我家小孙女还问我,是不是把天上的云摘下来缝衣服上了。”

提到《云起》主款,顾星晚眼里多了几分神采。那套长裙的裙身主体用了从浅蓝到靛蓝的渐变苏绣,绣的是“云起龙骧”的意象,但没有传统纹样里具象的龙,只靠不同疏密、不同走向的丝线,勾勒出云团涌动时的层次感,仿佛下一秒就有气流从裙褶里漫出来。而最特别的是领口和袖口,她没有用传统苏绣常用的缎面做底,而是选了轻薄的乔其纱,在上面绣了细碎的银白小云纹,风一吹,乔其纱飘动,银纹跟着闪烁,倒真有几分“云气缭绕”的意境。

“就是瞎琢磨出来的样式,没想到能被杂志注意到。”顾星晚谦虚道,指尖轻轻拂过桌上的绣线轴,思绪飘回了创作《云起》的那些日子。

其实,顾星晚和苏绣的缘分,算不上“命中注定”。她老家在苏州周边的小县城,父母是普通上班族,和非遗手艺沾不上半点关系。第一次接触苏绣,是她读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苏州博物馆参观,其中一个展厅专门陈列苏绣珍品。她至今记得,当时站在一幅《百鸟朝凤》绣品前,足足看了二十分钟——绣品里的凤凰羽毛,用了几十种不同深浅的金线和红绒线,近看能看清每一根丝线的走向,远看又能感受到凤凰展翅时的灵动,连羽毛边缘的光泽感,都和真的一模一样。

那天从博物馆出来,顾星晚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网上买了一套最基础的苏绣工具:一块白棉布、几支绣花针、一小捆彩色棉线,还有一本图文并茂的入门教程。一开始,她连最基础的“齐针”都练不好,线要么拉得太紧,把棉布扯出小褶皱,要么拉得太松,绣面坑坑洼洼。有一次,为了绣好一朵简单的山茶花,她坐在书桌前绣了整整一个周末,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指尖缠着创可贴,依旧没能绣出教程里那种饱满圆润的花瓣。

母亲见她熬红了眼睛,还在跟一块棉布“较劲”,劝她:“咱们家没人懂这个,你要是喜欢画画,妈给你报个美术班,比绣这个省心多了。”顾星晚却摇了摇头,把被针扎破的手指含在嘴里,又拿起了绣花针:“我就是想试试,别人能绣好,我为啥不行。”

后来,她考上了苏州本地的一所设计学院,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入学第一天,她就背着自己那套旧绣具去了学校,课余时间别的同学去逛街、看电影,她却窝在宿舍或者工作室,跟着网上的苏绣非遗传承人教学视频练针法。从“齐针”到“套针”,从“滚针”到“乱针”,她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把苏绣常用的十几种基础针法练得熟练。期间,她也走了不少弯路——为了省成本,买过质量差的绣线,绣到一半线就断了,只能全部拆掉重绣;模仿复杂纹样时,没搞懂丝线配色逻辑,绣出来的图案又土又艳,被同学调侃“像村口大集上卖的绣花手帕”。

但顾星晚没放弃。她知道自己没有“世家传承”的优势,别人从小在绣绷前耳濡目染,能轻松get到纹样的神韵和针法的诀窍,她只能靠“笨办法”补足。她经常去苏州的非遗文化街,蹲在苏绣店铺门口看绣娘干活,看到不懂的地方就主动搭话请教,哪怕一开始被有些绣娘敷衍,她也不气馁,下次去还带着自己绣的小作品,诚恳地请对方指点。时间久了,不少绣娘被她的执着打动,愿意跟她多说几句,有的还会把绣坏的小绣片送给她,让她研究上面的针法和配色。

大三那年,学校组织设计大赛,主题是“传统与现代的碰撞”。顾星晚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苏绣,她想做一件能日常穿的苏绣服装,而不是只能摆在展厅里的工艺品。那段时间,她泡在图书馆里翻找传统苏绣纹样资料,从明清时期的服饰纹样,到近代的苏绣装饰画,画了上百张草稿,却始终觉得差点意思——要么是纹样太传统,和现代服装剪裁格格不入;要么是过于追求现代感,丢了苏绣本身的韵味。

直到比赛截止前半个月,她去平江路采风,那天正好赶上阴天,她坐在河边的石凳上发呆,看着天上的云慢慢聚集、流动,从薄薄的一层变成厚厚的云团,颜色也从灰白渐渐变成淡蓝。突然,一阵风吹过,河边的柳树条晃了晃,云影落在河面上,跟着水波一起流动,那一刻,顾星晚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非要绣具象的花鸟鱼虫?云不就是最灵动的“传统元素”吗?

中国传统纹样里,“云纹”本就常见,不管是古代的服饰、建筑,还是器物上,都能看到云纹的身影,它既带着传统文化的厚重感,又没有固定的形态,刚好能和现代服装的简约剪裁结合。确定了方向后,顾星晚立刻赶回工作室,开始着手设计。她先确定了服装的剪裁——选择简约的h型长裙,不做复杂的褶皱和装饰,为苏绣纹样留出足够的展示空间;然后是面料,她跑了好几家面料市场,最终选定了重磅桑蚕丝,这种面料挺括却不僵硬,能很好地承载苏绣的质感,而且垂坠感好,穿在身上走动时,裙身会自然飘动,刚好能凸显“云”的动态。

最关键的还是苏绣部分。为了呈现“云起”的层次感,顾星晚尝试了多种针法组合:云团的边缘用“套针”,通过丝线的层层叠加,营造出云的蓬松感;云团中间用“乱针”,打乱丝线的走向,模拟云气流动的不规则感;而零星的小云絮,则用“打籽绣”,绣出一个个小小的线结,增加绣面的立体感。配色上,她没有用传统云纹常用的金色、红色,而是选择了从浅蓝到靛蓝的冷色调渐变,既符合“云”的清新气质,又更符合现代年轻人的审美。

那段时间,顾星晚几乎住在了工作室。每天早上八点到工作室,先画纹样草稿、确定当天的绣制范围,然后就坐在绣绷前,一针一线地绣,直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去休息。有一次,为了绣好裙身中间那片最大的云团,她连续绣了18个小时,中途只吃了两盒外卖,等绣完抬头时,发现窗外已经亮了,眼睛干涩得连东西都看不清,只能靠滴眼药水缓解。

比赛那天,当顾星晚穿着自己设计的苏绣长裙走上t台时,台下先是一阵安静,紧接着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评委点评时说:“这件作品最打动人的,是它没有刻意强调苏绣的‘传统’,而是让苏绣自然地融入现代服装里,既让我们看到了苏绣的美,又让我们相信,苏绣不是只能躺在博物馆里的非遗,它还能走进日常生活。”最终,顾星晚的作品获得了大赛二等奖,而这件作品,就是《云起》系列的雏形。

毕业后,顾星晚没有去大厂做设计师,而是坚持留在苏州,租下了现在的工作室,专心做“苏绣+现代服装”的设计。一开始,生意并不好做。很多人觉得,苏绣服装又贵又不日常,买回去只能压箱底;还有人听说她不是苏绣世家出身,对她的绣工存疑,甚至有人直言:“不是世家传下来的手艺,能绣出正宗的苏绣吗?”

面对这些质疑,顾星晚没有辩解,只是埋头做作品。为了让苏绣服装更日常,她调整了设计思路:除了长裙、外套这些偏正式的款式,还设计了苏绣衬衫、t恤、围巾等日常单品;绣制时,也控制绣线的密度和面积,在保证美观的同时,降低成本,让价格更亲民。比如她设计的苏绣衬衫,只在领口、袖口绣上小面积的云纹、 floral纹样,既保留了苏绣元素,又不会显得夸张,很受年轻上班族的喜欢。

慢慢的,顾星晚的工作室有了名气。先是周边的朋友、同学帮她宣传,后来有顾客穿着她设计的衣服拍了视频,发到网上意外走红,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非世家出身的苏绣服装设计师”。去年秋天,一位顾客穿着《云起》主款长裙去参加一场文化活动,被《非遗新志》的编辑林溪看到了。林溪当时正负责“非遗年轻化”的专题策划,一直在寻找能让非遗走进日常生活的案例,看到《云起》后,立刻被吸引了——她见过很多苏绣服装,要么过于传统,缺乏现代美感;要么过于花哨,丢失了苏绣的本真,而《云起》刚好平衡了两者,既保留了苏绣的精髓,又贴合现代生活场景。

林溪通过那位顾客,辗转联系到了顾星晚,表达了想做专访的想法。一开始,顾星晚还有些犹豫,她担心自己不是苏绣世家出身,讲不出“传承故事”,怕不符合杂志的需求。林溪却笑着说:“我们想做的,不是‘世家传承’的故事,而是‘普通人与非遗’的故事。比起天生就和非遗绑定的人,你这样从零开始,一点点把苏绣融入现代设计、让更多人喜欢上苏绣的经历,更能打动普通人,也更能让大家相信,非遗的传承,不止有‘世家’一条路。”

林溪的话,打消了顾星晚的顾虑。她开始认真准备专访,不是准备华丽的辞藻,而是整理自己这些年的创作笔记、绣坏的绣片,还有顾客的反馈。有一位顾客在留言里说:“穿了你设计的苏绣衬衫去上班,同事都问我在哪买的,我说这是苏绣,他们都很惊讶,说原来苏绣也能这么日常,我还跟他们科普了苏绣的针法,特别有成就感。”还有一位刚毕业的女生,买了《云起》的围巾,说要带着围巾去外地工作,“看到围巾上的云纹,就想起苏州,想起苏绣的美”。这些留言,顾星晚都截图存在手机里,每次觉得累的时候,翻出来看看,就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专访那天,林溪和摄影师准时来到工作室。一进门,林溪就被桌上那半件补充款吸引了:“这也是《云起》系列的?这个银灰色的云纹,比主款的蓝色更低调,却更有质感。”

顾星晚笑着点头,拿起绣品展示给她看:“主款是想突出‘云起’的壮阔,这个补充款是想贴近日常,银灰色更百搭,不管是配大衣还是连衣裙都合适。你看这里,我用了‘虚实针’,有的地方丝线密,有的地方丝线疏,这样远看就有云影朦胧的感觉。”

摄影师在一旁不停拍照,从工作室的环境,到《云起》主款长裙的细节,再到顾星晚绣制时的样子,都一一记录下来。采访时,林溪没有问太多关于“传承”的宏大问题,反而更关注她创作中的小细节。

“刚开始学苏绣的时候,有没有过想放弃的时刻?”林溪问。

顾星晚想了想,指着墙角那个旧绣筐说:“当然有。比如刚学‘乱针’的时候,练了一个月都没练会,绣出来的图案跟一团乱麻似的,我气得把绣筐扔在地上,哭着说再也不绣了。但第二天早上起来,看到那个绣筐还在地上,又捡起来,接着练。现在想想,那时候就是不服气,觉得别人能做好的事,我只要坚持,也能做好。”

“设计《云起》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难点?比如针法或者配色上。”

“难点肯定有,最大的难点是怎么让‘云’有动态感。一开始,我绣的云都是静态的,看起来很死板。后来我去河边看了好多次云,观察云流动的方向、形态变化,还拍了很多视频回来反复看。然后尝试调整针法,比如云的边缘用长一点的‘套针’,中间用短一点的‘乱针’,通过针法的长短差异,模拟云流动的速度,试了十几次,才终于达到满意的效果。”顾星晚说着,拿起《云起》主款长裙,轻轻晃动了一下,裙身的蓝云跟着飘动,真的有了“云起”的动态。

顾星晚低头咬断绣线,指尖捏着刚绣完的那片银灰小云絮轻轻晃了晃,绣面上线结饱满、纹路利落,刚好契合她对补充款的期待。窗外的桂花香气愈发浓郁,顺着半开的窗户钻进来,缠绕在散落的绣线轴上,连工作室里的空气都浸着甜意。她刚把补充款平铺在长桌上,手机就震动起来,是快递员的电话,说她前几天订的新绣线到了,放在了巷口张阿姨的杂货店里。

拎着帆布包走出工作室时,巷子里正热闹。放学的孩子追着跑过,手里举着刚买的糖画;几位阿婆坐在巷口的石凳上择菜,嘴里聊着家常,时不时朝她笑着点头。张阿姨的杂货店门口摆着几筐新鲜的橘子,见她过来,立刻直起腰:“小顾,绣线给你放里屋了,刚到的那批,摸着手感就比你上次买的软。”

顾星晚跟着进了屋,一眼就看到墙角堆着的几个纸箱,上面印着“苏州非遗绣线专供”的字样。她蹲下身拆开一个纸箱,抽出一束天青色的真丝绣线,指尖轻轻揉搓,丝线细腻光滑,没有一丝毛糙,比她之前用的普通绣线质感好上不少。“张阿姨,您帮我收快递,总麻烦您。”她拿起一兜橘子塞进张阿姨手里,“刚上市的橘子,您尝尝鲜。”

“跟我客气啥!”张阿姨笑着把橘子推回去一半,“对了,昨天我家小孙女回来跟我说,她老师看到我手机里你那套蓝云长裙的照片,问能不能帮她订一件,说想穿去参加学校的文化艺术节。”顾星晚心里一暖,连忙应下:“当然可以,等我忙完手头这几件,就跟她老师对接尺寸和细节。”

拎着绣线回到工作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把新绣线按颜色分类放进抽屉,天青色、烟粉色、黛紫色的丝线整齐排列,像把半片晚霞收进了抽屉里。刚收拾完,手机又响了,是林溪发来的消息,附带了几张专访拍摄的初修图:有她坐在绣绷前专注绣制的侧影,有《云起》主款长裙挂在衣架上、裙身蓝云随微风轻晃的模样,还有她那本画满草稿的笔记本特写。“初修图先给你看看,有没有想调整的地方?另外跟你说个好消息,杂志下月刊发刊,到时候会邀请你去参加线下的非遗分享会,和其他非遗创作者一起聊聊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