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晚指尖捻着那枚银质顶针时,晨光正斜斜切过工作室的花窗。窗台上的白梅落了半瓣在绷架旁,她低头用镊子将最后一缕孔雀蓝丝线嵌入绢面,针脚细得像春蚕丝,在初阳里泛着极淡的虹光。这是第三十七次修改苏绣短褂的衣襟纹样了,从腊月里画第一张白描稿起,她案头的台灯就没在子时前熄过。
“星晚,车在楼下等了。”妈妈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带着惯有的温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顾星晚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七点三十五分,距离初审发布会开始还有一小时零五分。她将短褂轻轻从绷架上取下,平铺在铺着素色真丝里子的收纳盒中,孔雀蓝的云纹顺着衣料弧度自然垂落,与领口的月白缠枝莲纹衔接处,连最挑剔的老绣娘也挑不出半分错漏。
收纳盒合上的瞬间,顾星晚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初春的清晨,她蹲在老宅的绣房里,看一位绣娘用同样的银顶针绣一幅《百鸟朝凤》。当时绣娘笑着说,好的苏绣是会呼吸的,每一针都要跟着天光走,晨光里的线色和暮色里的,差着三分暖意。那时她还不懂,只觉得绣娘手指上的茧子磨过绢面的触感很特别,直到三年前这位绣娘逝世后,她在整理旧物时翻出那幅未完成的绣品,才在针脚里读出了岁月的重量。
“在想什么?”苏娅婷推门进来,看到女儿指尖停在收纳盒扣上,眼眶微微发红。顾星晚摇摇头,将盒子抱在怀里:“没什么,就是觉得那位绣娘要是能看到,应该会喜欢。”苏娅婷走过来帮她理了理米白色的旗袍领口,指尖触到女儿眼下淡淡的青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半个月你就没睡过整觉,今天发布会结束,可得好好补补。”
车窗外的梧桐树刚抽新芽,嫩绿色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顾星晚抱着收纳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面的暗纹。这次的初审发布会,是“非遗新声”项目的关键环节,全国有二十七个非遗技艺传承人带着作品参赛,最终只有五个能进入终审,获得官方推广资源。她知道,苏绣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年轻一代愿意沉下心学的人越来越少,这次要是能成,或许能让更多人看到苏绣的美。
车子在美术馆门口停下时,晨光已经漫过了台阶。顾星晚抱着收纳盒下车,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星晚!这里!”转头望去,穿着驼色风衣的林晓朝她挥手,手里也提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林晓是缂丝传承人,两人在去年的非遗交流会上认识,算是半个同行。“你这盒子看着就沉,里面肯定是重头戏吧?”林砚笑着凑过来,目光落在顾星晚的收纳盒上。
“哪有你的缂丝金贵。”顾星晚也笑了,两人并肩往里走。美术馆的展厅已经布置妥当,入口处的电子屏上滚动着参赛作品的简介,每一块展板前都摆着白色的展示台,铺着浅灰色的丝绒。顾星晚的展位在展厅东侧,靠近落地窗,她走过去将收纳盒放在展示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孔雀蓝的短褂刚一展开,周围就传来几声轻呼。短褂的版型是改良过的中式立领,收腰设计衬得线条利落,衣身主体是孔雀蓝的软缎,上面用劈丝到十二分之一的苏绣线绣了云纹,最妙的是云纹间隙里,藏着用银线和金线绣的细小花蕊,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只有在光线变动时,才会透出细碎的光。领口和袖口的月白缠枝莲纹,用的是“虚实针”技法,花瓣边缘若隐若现,像是蒙着一层薄雾。
“这针脚也太细了吧?”旁边展位的竹编传承人张师傅凑过来看,手指悬在衣料上方,不敢轻易触碰,“我上次看那位绣娘师傅绣东西,也没这么细的针脚。”顾星晚听到“老绣娘师傅”三个字,心里暖了暖,那是她外婆。“齐绣娘说,苏绣的魂在‘细’和‘活’,细到能把线劈成头发丝,活到老能让纹样跟着光走。”她轻声说,指尖拂过衣襟上的云纹,那里藏着她最得意的小心思——每朵云纹的弧度,都是照着去年在太湖边看到的晨云画的,有的舒展,有的蜷缩,没有一朵是重样的。
布置好展位,距离发布会开始还有半小时。顾星晚走到展厅中央的休息区,刚坐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非遗保护中心的李主任,正和几个评委模样的人说话。李主任也看到了她,笑着走过来:“星晚,准备得怎么样?我可是盼着你的苏绣能出彩呢。”
“谢谢您,我尽力。”顾星晚站起身,心里有些紧张。李主任拍拍她的肩膀:“别紧张,评委们都懂行,好东西他们看得出来。对了,这次的评委里有陈老,你外婆以前跟他合作过,他肯定能看懂你的心思。”顾星晚愣了一下,陈老?是那个被誉为“苏绣活字典”的陈仲霖先生吗?齐绣娘在世时经常提起他,说他们年轻时一起修复过清代的苏绣屏风。
九点整,发布会正式开始。主持人走上台,简单介绍了“非遗新声”项目的背景后,就请评委们开始评审。顾星晚站在自己的展位旁,看着评委们一行人行来,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第一个走过来的是服装设计师赵曼,她蹲下身,仔细看着短褂的纹样,手指轻轻抚过衣料:“这版型改得不错,传统又不失现代感,就是颜色会不会太素了?现在年轻人可能更喜欢亮一点的颜色。”
顾星晚早有准备,她拿起放在旁边的小射灯,轻轻打在短褂上:“赵老师,您再看。”随着灯光角度变化,原本素净的孔雀蓝衣身上,银线和金线绣的花蕊忽然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云纹的层次感也更明显了。“这是‘随光变’的技法,”顾星晚解释道,“我用了三种不同反光度的线,在不同光线下会呈现不同效果,白天看着素净,晚上会更亮一些。”赵曼眼睛亮了,点点头:“有意思,这个心思巧。”
接下来走过来的是陈仲霖先生。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戴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个放大镜。他没有急着看短褂,而是先看向顾星晚:“你是顾文秀的外孙女?”顾星晚点点头:“是,陈爷爷好。”陈老笑了,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文秀当年绣《春江水暖》,也是这么个认真劲儿。”他拿起放大镜,仔细看着领口的缠枝莲纹,看了足足有五分钟,才抬起头:“虚实针用得不错,花瓣边缘的过渡很自然,比你外婆年轻时稳。”
顾星晚心里一热,眼眶有点发湿。陈老又看向衣身的云纹:“这些云纹的弧度,是照着实景画的吧?”“是,去年在太湖边拍的晨云。”顾星晚说。陈老点点头:“难怪看着有灵气,苏绣讲究‘师法自然’,光靠描纹样是绣不出魂的。”他放下放大镜,轻轻摸了摸衣料:“线劈得够细,针脚也匀,就是这里——”他指向衣襟下方的一朵小云纹,“这里的针脚可以再松一点,让云纹看起来更飘。”
顾星晚赶紧记下来,心里满是感激。陈老是第一个指出细节问题的评委,也是第一个真正看懂她绣品里“自然”之意的人。
评审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期间不断有媒体记者过来拍照,还有不少观众驻足观看。有个年轻女孩拿着手机,对着短褂拍了又拍,嘴里念叨着:“原来苏绣可以这么好看,我还以为都是老气的纹样呢。”顾星晚听到这话,心里甜丝丝的,这正是她想看到的——让年轻人喜欢上苏绣,让苏绣走出博物馆,走进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