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制的过程像一场漫长的修行。顾星晚把自己埋在缝纫机与熨斗之间,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她用最传统的手工锁边,每厘米要缝五针,针脚细密得像昆虫的翅膀;钉纽扣时采用十字交叉缝法,确保纽扣在受力时不会倾斜;就连衬里与面料的拼接处,都用了隐蔽的三角针,从外面看浑然一体,只有翻开内里才能发现那些细密如蛛网的针脚。
深夜工作时,她会泡一杯浓茶放在手边。茶水凉透了也顾不上喝,直到指尖被针尖刺破,血珠滴落在洁白的衬里上,才惊觉已是凌晨。她连忙用清水冲洗伤口,看着那点猩红在水中晕开,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巴黎时装周后台,秦聿之的特助匆匆跑来,说秦先生的西装袖口勾破了。她当时蹲在地上,用同色丝线一针一线地修补,秦聿之就站在旁边,皮鞋尖离她的膝盖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后来才知道,那天他刚从医院探望生病的母亲赶来。
“秦先生有轻微的洁癖,所有贴身衣物必须用中性洗涤剂手洗。”助理发来的信息还存在手机备忘录里。顾星晚在缝制里衬时,特意选用了未经染色的有机棉,又在领口内侧缝了一圈极薄的真丝包边——这样即使长时间佩戴领带,也不会磨红他颈后的皮肤。她甚至在西装口袋内侧缝了块小小的标签,上面用金色绣线绣着一个极小的“顾”字,像枚隐秘的印章。
第三十七天,顾星晚开始处理西装的细节。她把威尔士亲王格纹布裁成领带的形状,用熨斗反复熨烫,直到布料服帖得像第二层皮肤。打样时,她尝试了七种不同的打法,最终选择了四手结——这种结型大小适中,领结下方会自然形成一道深邃的凹槽,像山涧里静默的深潭。她又在领带上缝了个极小的暗扣,确保它不会在活动时松动,就像秦聿之永远不会在谈判桌上露出丝毫破绽。
修改驳领角度那天,窗外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顾星晚站在窗前,看着雪花簌簌落在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忽然觉得那雪落在秦聿之的肩头,定会与深炭灰的西装形成绝妙的对比。她回到工作台前,将驳领的倾斜角度调整了两度,这样在他微微低头时,驳领边缘会与下颌线形成一道呼应的弧线,像远山与地平线相接的轮廓。
随着工期推进,工作室里渐渐堆满了各种工具:码尺、顶针、不同型号的缝针,还有数十种颜色的丝线,从最浅的米白到最深的墨黑,排列得像一道渐变的星河。顾星晚的指尖总是沾着各色的线迹,洗不掉的油墨在指甲缝里沉淀,像岁月在石头上刻下的痕迹。她偶尔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怔,看黑眼圈如何爬满眼周,看嘴唇如何失去血色,然后笑笑又转身投入工作——父亲说过,好裁缝的手,总是要带着点烟火气的。
距离 deadle 还有十天时,顾星晚完成了西装的雏形。她找来一个与秦聿之身形相似的人体模型,小心翼翼地将西装套在上面。站在三米外打量时,她忽然发现后腰的线条不够流畅,像平静的湖面突然起了涟漪。拆开缝线时,她的手指微微发颤——这意味着之前三天的心血都要重来。
重新缝制后腰时,顾星晚第一次感到了疲惫。台灯的光晕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穿针引线的手指偶尔会不听使唤,线头好几次从针眼里溜走。她索性放下针线,走到壁炉前添了块柴,火光映在她眼底,跳动着细碎的光斑。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照片:秦聿之在开发区工地上,穿着沾满灰尘的工装,正低头与工程师交谈,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活生生的人。
顾星晚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忽然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她之前太执着于塑造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形象,却忘了秦聿之也是会累的,会在工地上沾满灰尘,会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揉着眉心。她拿起剪刀,沿着后腰的缝线剪开,这次没有按照标准尺寸来收缩,而是故意留了0.3厘米的余量——这样在他久坐或弯腰时,面料会自然舒展,像给紧绷的神经松了口气。
最后的工序是熨烫。顾星晚将熨斗调到羊毛档,蒸汽在面料上氤氲开来,带着羊毛特有的温润气息。她先熨平肩头的褶皱,再顺着袖管向下推移,最后是后腰那道关键的折线——熨斗走过的地方,面料服帖得如同第二层皮肤,却又暗藏着呼吸的空间。熨到前襟时,她特意在口袋盖边缘多停留了两秒,那里会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折痕,像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
完工那天清晨,顾星晚拉开了所有窗帘。阳光如潮水般涌进工作室,瞬间填满了每个角落。她站在人体模型前,看着那件深炭灰西装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威尔士亲王格纹领带斜斜地搭在领口,孔雀蓝云锦被做成了口袋巾,一角从西装口袋里探出来,像寒夜里悄然绽放的星火。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西装的翻领。指尖传来羊毛温暖的质感,能清晰地感受到内里细密的针脚,像触摸到一颗沉稳有力的心跳。三个月,窗外的梧桐叶落尽了,壁炉里的柴火烧成了灰烬,而她终于把那些关于骨骼、肌理与魂魄的理解,都缝进了这一身衣裳里。
手机响起时,顾星晚正对着西装发呆。屏幕上跳动着“秦先生特助”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恭敬的声音:“顾小姐,秦先生问三个月之期已到,是否方便过去取礼服?”
顾星晚看向窗外,晨光里,常春藤的枯叶间已经冒出了细小的嫩芽。她笑了笑,声音带着久未与人交谈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请告诉秦先生,他的衣裳,已经等他很久了。”
说完,她挂断电话,转身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枚绣着“顾”字的标签,轻轻别在了西装内侧的口袋里。阳光穿过水晶灯的棱镜,在标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永不褪色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