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晚将最后一颗珍珠扣系在丝绒衬里上时,窗台上的茉莉正落第三瓣花。她指尖悬在领口弧度最微妙的折角处,喉头轻轻动了动——这是她为那位秦先生做的第三十七套衣服,却仍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撞在工作室的玻璃柜上,发出细碎的回响。
工作室的百叶窗被风掀起一角,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深棕色的工作台面上投下狭长的光斑。布料的气味漫在空气里,有意大利羊绒的暖,有苏绣丝线的清,还有她特意调的薰衣草香氛,混着熨烫机余温里的雪松味,像把整个秋天揉碎了封在这间屋子里。顾星晚往后退了半步,视线从西装驳领的手工拱针移到西裤裤脚的暗缝,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秦先生第一次来这里时,也是这样的光线下,他站在落地镜前试穿样衣,袖口露出的手表链晃了晃,竟和她父亲留下的那只老怀表是同一个牌子。
“肩宽再收半寸。”当时他说这话时,指尖正落在肩线接缝处,指甲修剪得干净,指腹有层薄茧,像是常年握某种金属器物留下的痕迹。顾星晚那时正蹲在地上记尺寸,笔尖在牛皮纸上来回划了两下,忽然听见他补了句:“左肩比右边稍沉,你应该看得出来。”
她确实看出来了。第一次量体时,秦先生穿着件深灰色高领衫,领口绷着脖颈的线条,她量到左肩时,软尺自然往下坠了半分。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候玩马术摔过,肩胛骨裂过缝,阴雨天会隐隐作痛。所以这次选面料时,她特意挑了带微弹的羊绒混纺,里衬加了层薄如蝉翼的桑蚕丝,既挺括又能随动作舒展,就像在伤口上裹了层温柔的铠甲。
手机在工作台角落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秦先生”三个字。顾星晚深吸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悬了两秒才划开。“顾小姐,”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电话线路特有的沙沙声,却依旧是平稳的调子,“衣服好了?”
“好了,秦先生。”她走到衣架旁,指尖拂过西装外套的翻领,“您看今天下午方便过来试试吗?有些细节可能需要再调。”
“半小时后到。”他没多问,说完这句就挂了电话。顾星晚盯着暗下去的屏幕笑了笑,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像在发指令,却又带着种让人没法拒绝的礼貌。她转身去洗手间理了理头发,镜子里的自己还穿着沾满线头的工作服,袖口沾着点藏青色的毛絮——那是西装里料的颜色。她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时,忽然想起上周去面料市场,老板娘拉着她说这种藏青是今年的新色,叫“暮山紫”,在阳光下看泛着点蓝,阴天又偏深灰,像把傍晚的山影织进布里。当时她摸着布料想,秦先生穿这个颜色,应该会衬得他眼底的淡褐色更明显些。
工作室的门铃是老式铜铃,叮咚声在走廊里荡开时,顾星晚正在给皮鞋上鞋油。那是双深棕色牛津鞋,她照着秦先生上次留下的尺码定做的,鞋头弧度磨得圆润,鞋底贴了层防滑胶,是她特意找老鞋匠加的料。听见铃声,她把鞋刷往旁边一放,围裙都没来得及解就跑去开门。
秦先生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黑色公文包,身上穿的风衣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带着股外面的凉意。他比三个月前清瘦了些,下颌线更分明了,看见顾星晚时,视线在她围裙上的线头顿了顿,嘴角似乎往上挑了半分:“看来忙坏了。”
“刚做完最后的整理。”顾星晚侧身让他进来,顺手接过他脱下的风衣,挂在门后的衣架上。风衣口袋里掉出颗薄荷糖,滚到地板上停在她脚边。她弯腰捡起来,是白色的包装,上面印着英文——和他上次落在试衣间的那枚一样。
“请坐。”她把糖放在茶几上的玻璃碟里,转身去取衣服。衣架在轨道上滑过时发出轻微的声响,藏青色的西装外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一片被风掀起的暮色。秦先生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的锁扣,目光落在她捧着衣服走过来的身影上,忽然开口:“这次的里衬……”
“加了桑蚕丝。”顾星晚把衣服递给他,“您说过阴雨天肩膀不舒服,这个料子透气又保暖。”
他接过衣服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时,眸子里的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了,一闪而过。“有心了。”他说这话时,声音比平时低了些,顾星晚忽然觉得耳根有点烫,转身指了指试衣间:“您进去试试?我在外面等。”
试衣间的门关上时,传来轻微的布料摩擦声。顾星晚走到工作台前,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指尖捏着玻璃杯,忽然想起上次他试穿礼服时的样子。那是件酒红色丝绒西装,他站在镜子前,领带歪了点,她伸手去帮他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喉结,他忽然偏过头,呼吸扫过她的耳廓,带着股淡淡的雪松味——和今天她在工作室里点的香氛一模一样。
“顾小姐,”试衣间的门开了,秦先生站在门口,西装已经穿好,正抬手理着袖口,“你看这里。”
顾星晚走过去,视线顺着他的指尖落在袖口扣上。那是她特意定做的珍珠扣,和领口的纽扣相呼应,此刻却有点松。“我来弄。”她从工具箱里找出小镊子,踮起脚尖去夹纽扣背后的线头,发梢不小心扫过他的肩膀。秦先生忽然屏住了呼吸,她能感觉到他肩膀的肌肉微微绷紧,像只警觉的兽,却又在她指尖碰到布料时,慢慢放松下来。
“好了。”她退开半步,看着他转身走向落地镜。镜子里的秦先生,藏青色西装裹着挺拔的身形,驳领的弧度刚好卡在锁骨上方,西裤的腰线收得利落,衬得双腿格外修长。顾星晚忽然发现,他今天穿的衬衫是浅灰色的,领口露出的半截锁骨在光线下泛着冷白的光泽,竟和西装里衬的桑蚕丝是同一个色调。
“左袖长了半寸。”秦先生抬手看了看腕表,指尖在袖口折痕处捏了捏,“其他都好。”
顾星晚拿出软尺量了量,果然比标准长度多了0.5厘米。“是我算错了。”她有点懊恼地皱起眉,“您等十分钟,我现在改。”
“不急。”他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目光落在工作台的照片上。那是顾星晚和父亲的合影,背景是老裁缝铺的柜台,父亲手里拿着把银色的裁剪刀,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令尊也是做裁缝的?”
“嗯,”她拿起剪刀和针线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剪袖口的线头,“他做了四十年西装,我小时候就在铺子里的裁床上打滚。”
秦先生没说话,视线落在她握着针线的手上。她的手指不算纤细,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握剪刀、顶针磨出来的,指甲涂着透明的指甲油,靠近指尖的地方沾着点藏青色的线绒。“这手艺是家传的?”他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