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醉仙居”二楼临街的雅阁里,灯火通明,酒气飘散。
偌大的圆桌上,菜肴精致,却几乎未动。
地上歪倒着几个空酒坛。
薛仁贵敞着怀,露出虬结的肌肉,一手抓着巨大的酒碗,眼睛赤红,死死瞪着对面裹着厚厚裘袍、脸色在烛光下更显苍白的裴行俭。
“喝!老裴!你他娘的给老子喝!”
他粗着嗓子吼道,将满满一碗烈酒重重怼到裴行俭面前,
“说好的!等平了崔家的乱子,咱哥俩痛痛快快喝他三天三夜!不醉不归!你他妈…你他妈…”
吼着吼着,这铁塔般的汉子声音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猛地抓起自己面前的酒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酒水顺着虬髯流淌,分不清是酒还是别的什么,
“你他妈说话不算数!跑那么远!安西那鸟不拉屎的地方!风都能把人刮成骨头架子!你这身子你他妈是要去送死啊!”
裴行俭看着眼前那碗晃动的、散发着浓烈辛辣气息的酒液,又看向薛仁贵那赤红含泪、满是担忧和不舍的眼睛,心头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又酸又胀。
他没有去端那碗酒,只是拿起自己面前一个盛着温水的茶杯,对着薛仁贵,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微笑:
“兄弟,我的身子骨,这酒是真的喝不得了。以此水代酒敬你。”
“敬个屁!”
薛仁贵猛地将酒碗砸在桌上,碗底碎裂,酒水四溅。
他霍然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暴熊,冲到裴行俭面前,双手猛地抓住裴行俭瘦削的肩膀,用力之大,让裴行俭疼得闷哼一声,皱紧了眉头。
“你看着俺!老裴!你看着俺!”
薛仁贵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愤怒,
“你告诉俺!是不是因为崔仁师那条老狗临死前放的屁?是不是殿下他…”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但那眼神里的痛苦和质问,比嘶吼出来更让人心碎。
裴行俭平静地回视着薛仁贵那双痛苦又愤怒的眼睛,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兄弟,不是。与任何人无关。”
他轻轻掰开薛仁贵那几乎要捏碎他肩骨的大手,声音虚弱却带着磐石般的沉稳,
“殿下待我,恩同再造。信任之厚,无以复加。安西之行…”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薛仁贵宽阔的肩膀,投向窗外长安城璀璨的万家灯火,眼神变得悠远而坚定,
“是我自己选的路。长安太小了。东宫也太小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薛仁贵,那苍白病弱的脸上,竟焕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仿佛沙场点兵的将军:
“兄弟,男儿生于世间,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我的战场,不在案牍之间,不在朝堂唇舌。我的战场,在万里黄沙之外,在雪山戈壁之间!在那里,我能为殿下,为大唐,挣来比在东宫熬干灯油更实在的东西!更广阔的疆土!”
薛仁贵怔怔地看着裴行俭眼中那从未有过的、燃烧着火焰般的渴望与野心,一时竟忘了愤怒。
他从未想过,这个总是裹着厚袍、苍白咳嗽、在烛光下算计人心的谋士,胸膛里竟然跳动着一颗比他薛仁贵还要狂野、还要炽热的战士之心!
“可是你的身子…”
薛仁贵的声音软了下来,巨大的担忧取代了愤怒。
裴行俭笑了,那笑容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洒脱:
“身子?这副残躯本就是捡来的。若能在安西为大唐燃尽最后一点光,埋骨黄沙,马革裹尸…咳咳…岂不胜过在这长安城的软榻上,缠绵病榻,苟延残喘?”
他端起那杯温水,再次对着薛仁贵,
“兄弟,替殿下守好长安!守好这帝国的根基!你的陌刀,是殿下最大的底气!我去替你,替殿下,看看西域的风光!顺便…”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像极了当年在幽州军丰州军中,两人并肩斗嘴时的神情:
“顺便看看能不能在那给你挣个像样点的、娶公主的聘礼回来!省得你这粗胚,到时候拿不出手,让殿下和公主殿下笑话!”
“噗——!”
薛仁贵满腔的担忧和不舍,被这句猝不及防的调侃瞬间炸得粉碎!
他那张粗犷的脸庞先是呆滞,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铜铃大眼瞪得溜圆,指着裴行俭,嘴唇哆嗦着:
“你…你…裴守约!好你个病秧子!临滚蛋了还拿老子开涮?!谁…谁要娶公主了?!老子…老子…”
他“老子”了半天,憋得脸红脖子粗,看着裴行俭那难得一见的、带着恶作剧得逞意味的苍白笑容,胸中那股郁结的离愁别绪,竟被这粗鄙又温暖的玩笑冲淡了大半。
他猛地一把抓起旁边桌上还未开封的一整坛烈酒,高高举起,对着裴行俭吼道:
“放屁!老子娶媳妇用不着聘礼!拳头就是聘礼!你他娘的给老子活着!活着回来!老子背也要把你从安西背回来!到时候老子请你喝真正的喜酒!听到没有?!”
粗豪的吼声,在灯火摇曳的醉仙居雅阁里回荡,带着武将最质朴的关切与兄弟最滚烫的情义。
裴行俭看着他,看着那坛高举的酒,看着薛仁贵眼中强忍的湿润,脸上那苍白的笑容更深了,也染上了几分真切的暖意。
他微微颔首,端起茶杯,如同饮下最烈的酒:
“好。一言为定。”
五日后,长安延兴门外。
朔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官道。
一支精悍的骑队早已整装待发,人马肃立,透着沙场特有的铁血气息。
队伍前方,一辆特制的、铺着厚厚毛毡、门窗都用皮革严密封裹的宽大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裴行俭裹着一件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的玄色狐裘大氅,脸色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更显苍白透明,仿佛一阵风吹来便能将他带走。
他拒绝了搀扶,一步一步,如同踩在棉花上,却异常平稳地走到为他送行的李承乾和薛仁贵面前。
“臣,拜别殿下。”
裴行俭的声音被寒风割裂,显得有些微弱,他却尽力挺直了背脊,深深一揖,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病体,带着隐忍的痛楚。
李承乾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嘱托:
“守约保重。安西,孤托付给你了。”
“臣必不负所托!”
裴行俭抬起头,眼神锐利如西陲的风沙,承诺重若千钧。
他转而看向一旁如同铁塔般矗立、双眼红肿如桃子的薛仁贵。
薛仁贵死死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嚎啕大哭出来,却又强忍着。
裴行俭苍白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抹熟悉的、带着一丝调侃的浅笑,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薛仁贵那坚硬如铁的臂膀,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薛仁贵耳中:
“兄弟…别忘了…聘礼…咳咳…等我给你挣…”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裴守约!”
薛仁贵猛地一声暴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瞬间冲出眼眶!
他看着裴行俭那咳得蜷缩起来、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单薄身体,看着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带着可恶笑容的脸,巨大的悲愤和不舍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铁箍般狠狠地将裴行俭那裹在厚厚狐裘里、却依旧显得异常瘦弱的身体抱进怀里!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对方勒进自己的骨血里!
“活着!给老子活着回来!听见没有!不然老子追到安西去掀了你的棺材板!”
带着哭腔的嘶吼,在空旷的城门下显得无比悲怆又无比真挚。
裴行俭被这熊抱勒得几乎窒息,剧烈的咳嗽也被打断。
他没有挣扎,任由薛仁贵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自己的颈窝。
他艰难地抬起手,在薛仁贵那宽阔厚实的背上,极其轻微地、安抚般地拍了两下。
然后,他轻轻却坚定地推开了薛仁贵。
没有再看两人,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那辆如同移动囚笼般的马车。
寒风掀起他大氅的下摆,露出
车帘掀开,他被侍卫搀扶着,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挪了进去。
帘布落下,隔绝了内外。
车辙缓缓转动,碾过布满寒霜的官道,发出沉闷的声响。
骑队护卫着马车,踏上了通往遥远西域的漫漫长路。
李承乾负手而立,玄色大氅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他目光深沉,如同凝固的幽潭,紧紧追随着那辆渐渐融入官道尽头风尘的马车,仿佛要将那道枯槁却挺直的背影,烙印进帝国的版图深处。
薛仁贵如同石雕般杵在原地,任由寒风刮着脸颊上的泪水,他死死盯着那越来越小的车队轮廓,猛地一拳砸在坚硬冰冷的黄土城墙上!
碎石簌簌落下!
“老裴,你他娘的一定要给老子活着回来拿喜酒啊!”
粗犷的吼声带着无尽的祈盼,追着风沙,飘向那渺远的西方。
风沙呼啸,吞没了车辙,那道裹在狐裘里的单薄身影,连同那句笑着托付的“聘礼”,一起沉入了地平线燃烧的血色朝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