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议事堂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一股无形的压抑。
堆叠的卷宗如同小山,李承乾伏案疾书,朱笔勾画间带着沉甸甸的威势。
监国之权在手,帝国运转的每一丝震颤都通过案头文书传递到他掌心。
薛仁贵按刀侍立一旁,魁梧的身躯绷得笔直,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四周,仿佛随时准备扑杀任何敢于惊扰太子的宵小。
唯有裴行俭,裹着厚重的青灰色裘袍,坐在稍远的软椅上,脸色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依旧透着病态的苍白,不时压抑地低咳几声,那双深邃的眼眸落在李承乾笔下的奏疏上,却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告别。
“咳咳,殿下,兵部关于河西边军冬衣补给的章程,臣已复核,增拨两成羊毛,可抵酷寒。只是银钱缺口…”
裴行俭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打破了沉寂。
李承乾头也未抬,朱笔在另一份奏疏上龙飞凤舞地批下“准”字,声音沉稳:
“银钱从内帑支取。薛卿,你亲自盯着这笔钱,一粒羊毛也不能少,谁敢伸手,剁了他的爪子!”
“殿下放心!俺眼皮底下,苍蝇想叼走一粒米都难!”
薛仁贵拍着胸脯,瓮声应道,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裴行俭苍白的侧脸,粗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青色内侍服饰的小太监,弓着腰,脚步轻却急促地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份浅黄色的奏疏,双手高举过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启禀太子殿下,安西都护府八百里加急军报!”
军报?!
李承乾手中的朱笔猛地一顿,一滴鲜红的朱砂滴落在奏疏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薛仁贵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按在了刀柄上。
裴行俭低垂的眼帘猛地抬起,那病态的苍白似乎瞬间褪去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却又迅速被更深的疲惫掩盖,随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承乾放下笔,脸色沉凝如水,伸出手:
“呈上来!”
小太监膝行几步,恭敬地将那份贴着三根象征最紧急的红色雁翎的军报卷帛高举奉上。
李承乾一把抓过,迅速解开封口的火漆,展开卷帛。
目光如电,飞速扫过上面的文字。
随着阅读,他紧绷的嘴角竟缓缓放松,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甚至浮现出一丝复杂难明的释然?
薛仁贵伸长了脖子,看着李承乾变幻的脸色,急得抓耳挠腮:
“殿下?安西咋了?是突厥崽子又皮痒了?还是吐蕃那个松赞干布不老实?您倒是说话啊!急死俺了!”
李承乾没有回答薛仁贵,他的目光从卷帛上抬起,越过御案,落在了裴行俭的脸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探寻,有审视,有深深的不解,甚至还有一丝了然?
他将卷帛轻轻放在案上,手指点了点,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裴卿,你族兄裴行俨,安西都护府刚刚送来的军报。他旧伤复发,入冬后咯血不止,已无法骑马理事。他上书朝廷,恳请卸甲归长安养病。”
“什么?!裴都护他…”
薛仁贵惊呼出声,满脸错愕和担忧,急切地看向裴行俭,
“老裴!你大哥他…”
裴行俭的身体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因为呛咳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好半晌才平复喘息。
他抬起头,迎向李承乾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脸上没有震惊,只有一丝早有准备的、沉重的疲惫和深切的忧虑。
“大哥早年征战,积伤太重。”
裴行俭的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倦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异常平静,
“殿下,安西四镇,乃西陲锁钥,直面西突厥、吐蕃、吐谷浑诸部,位置险要,片刻不可无得力大将坐镇。大哥病重至此,臣忧心如焚。”
他顿了顿,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补充道,
“若朝廷一时难觅合适人选,臣斗胆请命!”
“请命?”
李承乾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丝,眼神锐利如刀,
“裴卿,你乃东宫肱骨,孤之股肱!监国伊始,朝局初稳,百废待兴,多少大事等着你运筹帷幄?安西风沙酷烈,万里迢迢,你这副身子骨如何经得起折腾?你是要去送死吗?”
他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怒意,更有一种被亲近之人骤然疏离的尖锐刺痛。
裴行俭挣扎着从软椅上站起,身形依旧不稳,却尽力挺直了那病弱的脊梁。
他深深一揖,几乎弯到地上,裘袍滑落一角,露出过分消瘦的肩膊:
“殿下!咳咳,臣感激殿下知遇之恩,救命之情。此恩百死难报!”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而决绝地迎视着李承乾眼中的锐利与痛楚,
“然,殿下!臣非东宫之私器,乃大唐之臣子!安西不稳,则陇右震动,河西危殆,关中亦难安枕!此乃国事大局!臣虽驽钝,更兼残躯,然于西域地理、番情、乃至…咳咳…些许兵事,尚有些微用处。与其困守长安,日日服药,空耗殿下珍药内帑,眼睁睁看着西陲重镇因主将病废而生乱,不如让臣这把残骨,去那风沙之地,榨干最后一点油灯,为殿下,为大唐再守一回西大门!”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敲在寂静的大殿里,也重重敲在李承乾的心坎上。
那话语里蕴含的不仅仅是请命,更是一种将自己彻底燃烧、奉献给帝国的决绝!
那份“榨干油灯”的悲壮,让薛仁贵这个铁打的汉子都瞬间红了眼眶,死死咬着牙关才没吼出声。
李承乾看着裴行俭那枯槁却挺直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份坦荡无私却又带着诀别意味的灼热光芒,胸中翻腾的怒意和那被刺痛的疏离感,如同撞上礁石的怒涛,轰然崩散,化作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敬意。
裴行俭的“请命”,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避嫌”?
崔仁师毒刺般的话语虽被焚毁密约之举暂时压制,但那份阴影并未完全消散。
他以病躯请镇安西,既是为国分忧,又何尝不是主动将自己从权力漩涡的中心剥离,远离那可能滋生猜忌的土壤?
“你…”
李承乾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他缓缓坐回御座,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桌面,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投向那万里之外的黄沙瀚海。
殿内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裴行俭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良久,李承乾眼中所有的情绪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提起朱笔,在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空白敕书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擢东宫率更令裴行俭,为安西都护府副都护,加银青光禄大夫,假节,总掌安西四镇军政诸务,便宜行事!”
笔锋一转,落在裴行俨那份告病军报的批复上:
“……安西都护裴行俨,忠勤体国,劳苦功高。着即卸任安西都护一职,即刻启程回京,任兵部侍郎,加金紫光禄大夫,赐太医署精调细养……钦此!”
“殿下!”
薛仁贵失声惊呼,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
这副都护加“假节”、“总掌军政”、“便宜行事”,这哪是副手?
这分明是直接将整个安西都护府的最高权柄,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裴行俭!
而将正牌的安西都护裴行俨调回长安担任兵部侍郎,明升暗调,彻底为裴行俭扫清了障碍!
殿下这是将整个西域,托付给了眼前这个病骨支离的书生!
裴行俭的身体巨震!
他猛地抬头看向李承乾,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震惊、难以置信、重逾千钧的压力,还有一丝灼热的、被毫无保留信任的滚烫激流!
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咚”地一声磕在金砖上:
“殿下!此任太重!安西关系帝国半壁安危!臣恐这副残躯恐有负殿下重托!”
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是压力,更是被这份信任灼烧的激动。
李承乾放下朱笔,绕过御案,一步一步走到裴行俭面前。
他俯下身,亲手将裴行俭那冰冷颤抖、骨节分明的手从冰冷的地面上拉起。
他看着裴行俭苍白脸上那惶恐与激动交织的神情,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
“裴卿,这副担子,是重。重如山岳!但孤信你挑得起来!孤信你裴守约,这副残躯之内,包裹的是足以擎天架海的心志与韬略!安西交给你,孤放心!”
他用力握紧了裴行俭的手,那力道如同要将自己的意志和信任灌注进去:
“西域百族,虎狼环伺。孤不要你死守!孤要你替孤,替大唐,打出一片铁桶江山!打出一个万邦来朝的安西走廊!让西域的驼铃,只为我大唐的强盛而鸣响!能做到吗?”
裴行俭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来自帝国未来主宰那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期许,看着李承乾眼中那燃烧着万丈雄心的烈焰!
胸中那股压抑已久的、属于谋士也属于战士的热血,如同沉寂的火山般轰然喷发!
压下了所有的病痛,驱散了所有的惶恐!
他反手紧紧回握住李承乾的手,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如同沙场点兵的利剑!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臣裴行俭纵粉身碎骨,亦必为殿下!为大唐!在西域立一块永不陷落的界碑!”
长安西市,暮色四合,喧嚣渐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