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壁上光秃秃的,只有零星几丛顽强的荆棘在风中摇曳。
阳光难以照射到谷底,使得涧内光线昏暗,比外面更显阴冷。
李靖的大军如同一条长蛇,缓缓游入这幽深的山涧。
先锋由薛仁贵率领的东宫精锐骑兵开道,中军是李靖的帅旗和核心部队,包括大量步卒和部分重甲骑兵,后军则是庞大的辎重队伍。
山谷中回荡着沉闷的马蹄声、车轮滚动声和士兵行进的脚步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裴行俭作为李世民钦定的行军参军,一直策马护卫在李靖帅旗附近。
他的面庞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高耸的、沉默得可怕的山崖。
越往里走,他眉心的结就拧得越紧。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太静了。
静得反常。
静得令人窒息。
他猛地勒住马缰,战马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
这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突兀,引得旁边的将领都看了过来。
“卫国公!”
裴行俭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他指向两侧陡峭的山壁,
“您看!这涧中连一只飞鸟都没有!地上也看不到任何走兽的痕迹!”
他深吸了一口涧内阴冷的空气,
“声音、声音传出去的回响也不对劲,像是被什么东西闷住了!”
李靖闻言,眼神骤然一凝!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两侧陡峭、寂静得可怕的山崖。
那光秃秃的石壁上,连最常见的飞鸟和岩羊都踪迹全无!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大军行进的声音在山壁间碰撞,发出一种沉闷、压抑、带着不祥回响的嗡嗡声,仿佛整座山体都在低吼。
“不好!”
李靖脸色剧变,多年的征战经验让他瞬间嗅到了浓烈的死亡气息,那是埋伏的味道!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昏暗的涧底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嘶吼声如同炸雷:
“全军止步!后队变前队!退出山谷!快——!”
然而,这道凝聚了他毕生战场直觉的命令,终究是迟了半分!
就在他“快”字出口的刹那,两侧那死寂的山崖绝顶之上,如同蛰伏已久的凶兽骤然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没有号角,没有呐喊,只有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的滚动声!
轰隆隆——!!!
仿佛天崩地裂!
巨大的滚木,每一根都需数人合抱,粗糙的树皮上还带着狰狞的断枝;沉重的礌石,棱角分明,最小的也有磨盘大小!
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之手推动,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从两侧陡峭的山崖之巅轰然砸落!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瞬间便填满了士兵们惊恐仰望的视野!
“敌袭——!!!”
“快躲开啊——!”
“啊——!”
凄厉的惨嚎和绝望的呼喊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在山谷中炸开!
巨石砸落,如同重锤擂在脆弱的鸡蛋上,血肉之躯瞬间化作一滩模糊的肉泥!
滚木带着恐怖的动能横扫而过,将成排的士兵如同割麦子般碾倒、撞飞!
骨骼碎裂的“咔嚓”声、士兵临死前的惨叫声、战马惊恐的嘶鸣声、巨石滚木砸在地面的轰鸣声,瞬间交织成一曲惨烈至极的地狱交响乐!
狭窄的山谷瞬间变成了血肉磨坊!
刚才还整齐肃杀的队列,顷刻间土崩瓦解,陷入一片惨绝人寰的混乱!
“稳住!盾阵!举盾——!”
李靖的怒吼在混乱中依旧清晰,带着一股能撕裂恐慌的力量。
他身边训练有素的核心亲卫,在最初的混乱后,凭借着惊人的战斗本能,迅速收缩,巨大的盾牌层层叠架,瞬间在李靖周围竖起一道钢铁壁垒!
“保护大总管!”
薛仁贵的嘶吼如同虎啸,他就在李靖侧前方不远。
这位年轻的猛将反应快到了极致,几乎在滚木礌石落下的瞬间,就猛地一踹马镫,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不顾头顶呼啸而过的巨石和身边不断倒下的袍泽,朝着李靖的方向亡命扑来!
他双目赤红,手中马槊狂舞,扫开几块崩溅而来的碎石,目标只有一个——用身体护住主帅!
噗!噗!噗!
几乎在滚木礌石落下的同时,更加密集、更加致命的攻击接踵而至!
两侧山崖上,如同鬼魅般冒出了无数黑影!
强弓硬弩在阴影中张开!
冰冷的箭矢如同倾盆暴雨,带着刺耳的尖啸,铺天盖地地攒射下来!
箭雨覆盖了山谷的每一寸土地,无论你躲在哪里!
“呃啊——!”
“我的眼睛!”
惨叫声更加密集。
盾牌能挡住滚木礌石的正面冲击,却难以完全防御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刁钻的箭雨。
不断有盾阵中的士兵被穿过缝隙的流矢射中面门、脖颈,惨叫着倒下。
盾阵外围的士兵更是如同被收割的稻草,成片地倒下。
山谷的地面,迅速被粘稠的鲜血浸透,汇聚成一道道猩红的小溪。
“是幽州军!是李瑗的人!”
混乱中,有眼尖的将领看清了山崖上射箭者的衣甲制式,发出了绝望而愤怒的嘶吼。
“王君廓!是王君廓的旗号!”
另一个声音带着无比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李靖被亲卫死死护在盾阵中心,透过盾牌的缝隙,他看到了山崖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幽州军甲胄,看到了那面在烟尘和箭雨中若隐若现的“王”字大旗!
一股冰冷的怒火,夹杂着被彻底背叛的刺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看向大军前方——那个向导张五斤,早已在混乱的第一时间,如同泥鳅般钻入一条不起眼的石缝,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瑗、王君廓,好!好得很!”
李靖牙关紧咬,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瞬间明白了那场“热情”宴会的虚伪,明白了那些关于突厥溃败的谎言!
这根本不是什么突厥犯边!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针对他和他麾下大军的、精心策划的谋杀!
“大总管!此地绝不可久留!”
裴行俭奋力格开一支射向李靖的冷箭,脸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声音嘶哑急促,
“必须立刻突围!末将愿率太子六率断后!”
李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太子六率,那是东宫最精锐的卫队,也是太子李承乾托付他此行特意带出来历练的年轻力量。
断后,在这绝地,几乎是十死无生!
但此刻,没有选择!
他看向裴行俭,那年轻将领眼中只有决绝。
“准!”
李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重若千钧。
“太子六率!结锋矢阵!随我——杀开血路!”
裴行俭嘶声狂吼,调转马头,不再固守,反而如同最锋利的矛尖,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率领身边聚集起的数百名太子六率精锐,悍然向着来时的谷口方向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他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为大部队撞开一条生路!
几乎就在裴行俭率部发起反冲锋的同一刹那!
混乱的战场噪音中,一丝极其轻微、却尖锐到能刺穿灵魂的破空声,从李靖侧后方一处极其刁钻的山崖阴影里骤然发出!
那是一支箭!
一支通体黝黑、只有箭头闪烁着诡异幽蓝光芒的弩箭!
它如同一条蓄势已久的毒蛇,在喧嚣的战场背景音中,精准地捕捉到了李靖因指挥突围而露出的一丝破绽!
无视了盾阵的阻挡,以一种超越人眼捕捉极限的速度,撕裂了浑浊的空气,带着绝对的死亡意志,直射李靖毫无防备的后心要害!
“大总管小心——!!!”
薛仁贵目眦欲裂!
他刚刚扑到李靖马前,正奋力挥槊格挡着几支射向李靖的流矢!
那支淬毒冷箭出现的角度太过阴毒,速度太过骇人!
他根本来不及挥槊格挡,甚至连用身体去挡都慢了半拍!
绝望的嘶吼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响彻了血腥弥漫的鹰愁涧!
薛仁贵拼尽全身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点致命的幽蓝寒芒,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无情地射向那个支撑着整个大军脊梁的老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