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卷着塞外特有的干燥尘土,刮过幽州城低矮的黄土城墙,扬起一片昏黄的雾。
地平线上,一道沉默的黑色洪流正缓缓压来,那是大唐卫国公李靖率领的十万平叛大军。
旌旗猎猎,矛戟如林,甲胄在正午偏斜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肃杀之气几乎凝滞了空气。
马蹄踏在干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轰鸣,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鼓点。
城门口,幽州大都督、庐江王李瑗早已率领麾下将领恭候多时。
他一身紫色蟒袍,脸上堆满了热络到近乎夸张的笑容,远远看见李靖帅旗,便快步迎上,声音洪亮得能穿透整个军阵:
“哎呀呀!卫国公!可把您给盼来了!一路风尘,辛苦!辛苦啊!”
李靖一身明光铠,端坐于通体乌黑的战马之上,须发虽已花白,但腰背挺直如松,目光锐利如鹰隼。
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庐江王客气。军情紧急,突厥犯边,劫掠州县,刻不容缓。不知前方敌情可有新变?”
“哎哟,卫国公心系国事,真乃我辈楷模!”
李瑗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边引着李靖并辔入城,一边拍着胸脯,
“有您这尊大神坐镇,那些跳梁小丑算得了什么?前几日小股胡骑袭扰,已被本王麾下王君廓将军率部击退,斩首百余!”
“如今听闻您大军将至,更是望风而逃,龟缩回草原深处了!您尽管放心,进了幽州城,就是回了家!酒宴早已备下,专为卫国公和诸位将军洗尘!”
他身旁一个面色冷硬、身形精悍的将领微微躬身,正是幽州猛将王君廓,声音像是两块生铁摩擦:
“末将王君廓,恭迎大总管。些许蟊贼,不足挂齿。”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李靖身后的中军,尤其在那些明显带有旧秦王府或东宫六率标识的将领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皮。
李靖深邃的目光在李瑗热情洋溢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王君廓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再掠过城门内略显紧张、队列却异常整齐的幽州守军。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
“王将军骁勇,辛苦了。酒宴不急,大军需先安营扎寨,补充粮秣。突厥狡诈,不可轻敌。”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李瑗连声应道,亲自在前引路,
“营盘早已为大军腾出,就在城南开阔地,粮草辎重,一应俱全!卫国公,请!”
幽州都督府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与城外军营的肃杀仿佛两个世界。
巨大的厅堂里,巨大的铜鼎中热气腾腾,烤炙的牛羊肉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各色菜肴流水般呈上。
李瑗高居主位,满面红光,频频举杯向李靖及下首的唐军高级将领敬酒,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卫国公乃我大唐军神,此番能亲临幽州主持大局,实乃幽州军民之幸!本王敬卫国公!也敬诸位浴血奋战的将军!满饮此杯!”
李靖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视着整个宴会厅。
幽州本地的官员将领们大多笑容满面,热情劝酒,但眼神深处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侍奉的仆役动作略显僵硬。
角落里,王君廓独自端坐,沉默地切割着盘中的肉块,很少与人交谈,只在李瑗目光扫来时,才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眼神交汇间,似有寒光一闪。
“啧,”
坐在下首偏席的程处默,程咬金家的混世小魔王,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黑塔般的尉迟宝林,眼睛贼亮地盯着主位方向刚刚撤下的一道主菜——那只油光发亮、体型硕大的烤鹅,
“宝林,看见没?刚才那盘烧鹅!瞧那成色,金黄酥脆,啧啧,这李瑗老儿,会享受啊!”
尉迟宝林正抱着一根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啃得满嘴流油,闻言头也不抬,瓮声瓮气道:
“烧鹅?能有俺这羊腿香?你小子,又打什么歪主意?”
程处默嘿嘿一笑,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
“打个赌怎么样?我赌那李瑗老儿府上的烧鹅,中看不中吃,虚有其表!要是味道真不行,嘿嘿,你尉迟宝林,替俺洗全营三个月的袜子!敢不敢?”
尉迟宝林猛地抬起头,黑脸上油光锃亮,牛眼一瞪:
“放屁!老子才不赌!你程处默的袜子,那能叫袜子?那是毒气弹!上次塞俺枕头底下,差点把俺熏得背过气去!三个月?一天都能要人命!”
他嗓门不小,引得旁边几桌将领都看了过来,发出低低的哄笑。
“怕了?”
程处默得意地扬起下巴。
“怕你个鸟!”
尉迟宝林被激,梗着脖子,
“赌就赌!要是那烧鹅好吃,你程处默,给俺老尉迟洗一年袜子!还得是每天现换下来的!”
“成交!”
程处默一拍桌子,引得李靖都侧目看了一眼。
他赶紧缩了缩脖子,脸上却满是奸计得逞的笑容,仿佛已经闻到了尉迟宝林捏着鼻子洗袜子的惨状。
这打闹插曲,让略显紧绷的宴会气氛松弛了一瞬,却更像一层薄纱,盖住了底下涌动的暗流。
李靖放下酒杯,转向笑容可掬的李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丝竹声:
“庐江王,突厥此番入寇,主攻方向在何处?兵力几何?领兵者何人?溃退后又往何方遁去?我军斥候可有最新回报?”
他一连串问题抛出,如同冰冷的铁弹。
李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化开,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和愤慨:
“唉,卫国公有所不知,这帮胡狗狡猾得很呐!来去如风,专挑防御薄弱的村落劫掠,一击即走,从不恋战!人数么,斥候回报说,敌军前锋当有数千骑!”
“领头的似乎是阿史那部的某个小酋长,名字拗口得很,末将一时也记不清了。至于遁逃方向,王将军?”
他求助似的看向王君廓。
王君廓放下手中割肉的小刀,用餐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动作沉稳得不像个武将。
他抬眼看向李靖,目光平静无波:
“回大总管,末将率部追击敌军前锋时,其残部溃散,分作数股,主要向西北阴山方向逃窜。斥候已放出,尚未有敌人主力新的确切消息传回。”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却又毫无具体价值。
李靖的目光在王君廓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微微颔首,不再追问,只是淡淡道:
“兵者诡道,不可不察。明日大军开拔,还需王将军派熟悉路径的向导引路,直扑阴山方向。”
“末将领命。”
王君廓抱拳,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李瑗赶紧笑着打圆场:
“应当的!应当的!王将军,此事务必办妥!来来来,卫国公,诸位将军,别光顾着说话,尝尝这幽州特产的鹿肉,鲜嫩得很!”
他热情地招呼着,试图将话题引开。
李靖却已没了太多胃口。
厅堂里弥漫的酒肉香气,此刻闻起来,竟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他看着李瑗那张热情洋溢的脸,听着他口中那些关于突厥“溃败”的轻描淡写的描述,还有王君廓那过于沉稳的应对,心中那根警惕的弦,绷得更紧了。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侍立在身后的参军裴行俭。
裴行俭微微垂目,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显然,他也嗅到了这“宾主尽欢”下的异常气息。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幽州城南的旷野上已是号角连营。
十万唐军如同庞大的战争机器,有条不紊地拔营启程。
巨大的辎重车吱呀作响,满载着粮草和军械。
精锐的步卒排着整齐的队列,长矛如林,沉默前行。
骑兵部队在侧翼游弋,马蹄踏起滚滚烟尘。
李瑗和王君廓亲自率领幽州部分将领在道旁相送。
李瑗脸上依旧是那副诚恳又带着点不舍的神情:
“卫国公,前方路险,务必保重!待您扫平胡虏,凯旋之日,本王定当再备盛宴,与您痛饮!”
李靖端坐马上,抱拳回礼:
“有劳庐江王费心。军情紧急,就此别过。”
他目光扫过李瑗身后的王君廓,
“王将军,向导何在?”
王君廓上前一步,声音洪亮:
“禀大总管,向导已安排妥当,由末将麾下得力校尉张五斤带领,此人熟悉阴山路径,必不负所托!”
他身后,一个皮肤黝黑、眼神精明的汉子连忙出列,向李靖躬身行礼。
“好。”
李靖不再多言,马鞭轻扬,
“传令,大军开拔,目标阴山,急行军!”
沉重的鼓点擂响,巨大的军阵开始缓缓移动,如同一条钢铁巨龙,向着西北方向迤逦而去,逐渐消失在漫天的黄土烟尘之中。
李瑗脸上的笑容随着大军的远去慢慢收敛,最终化作一片冰冷。
他侧头看了一眼王君廓,两人眼神交汇,再无昨日宴席上的半分客套,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默契。
大军一路疾行。
离开幽州地界后,地势开始变得崎岖。
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交错,官道渐渐隐没在荒凉的丘陵与山谷之间。
空气越发干燥,风卷着沙砾,吹打在甲胄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按照向导张五斤的指引,大军正朝着一条名为“鹰愁涧”的险峻山谷行进。
鹰愁涧名不虚传。
两侧山崖高耸入云,怪石嶙峋,如同被巨斧劈开一般。
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蜿蜒曲折,最宽处也不过能容五六匹马并行。
抬头望去,天空只剩下狭窄的一线灰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