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鎏金蟠龙柱映着烛火,空气里浮动着龙涎香的沉郁。
李世民端坐御座,指尖捻着一块巴掌大的青白玉璧,面上看不出喜怒。
玉璧通体温润,雕工古朴,正中四个虫鸟篆赫然在目——“泰安天下”。
“父皇!”
魏王李泰伏在阶下,声音激动得发颤,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此玉乃儿臣府中仆役于终南山涧拾得!天降祥瑞,正应父皇德被四海、功盖千秋!此乃天意昭昭,赐我大唐万世太平啊!”
他抬起头,眼眶泛红,情真意切的模样让几个山东籍官员暗自点头。
礼部尚书崔敦礼立刻出列附和,笏板高举:
“陛下!魏王殿下献此吉兆,实乃祥瑞感应!‘泰安天下’四字,正是天心眷顾陛下仁德!臣斗胆再谏,泰山封禅,上应天命,下顺民心,正当其时!”
他一带头,后面呼啦啦跪下十几位紫袍玉带,齐声高呼:
“天降祥瑞,陛下圣德!封禅泰山,正当其时!”
殿内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李承乾垂手立在太子位上,冷眼旁观。
那块玉璧,他只看一眼便知是做过旧的玩意儿。
“泰”字笔锋刻意模仿古拙,但转折处细微的匠气,瞒不过懂行人的眼。
李泰这戏码,演得用力过猛了些。
他目光扫过御阶,父皇指腹正反复摩挲着玉璧边缘,眼神深邃,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青雀有心了。”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既是天意所赐,朕便收下。着少府监造金匮,妥善收藏。”
他随意将玉璧递给内侍总管王德,仿佛那只是块普通石头,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李承乾,
“太子以为,此兆如何?”
李承乾上前一步,拱手道:
“父皇,祥瑞之说,乃人心所向。昔年汉武得麟趾金,宣帝见凤凰集,皆因当时四海升平、百姓安乐。今日父皇治下,突厥俯首,仓廪渐丰,祥瑞示现,亦是情理之中。”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然儿臣以为,天兆虽吉,终不及人谋。陇右屯田水利未成,河南道春荒未解,此时若倾举国之力远赴泰山祭告,儿臣恐祥瑞未至,怨声先起。安定天下,靠的是政通人和,而非一方刻字玉石。”
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既未直接驳斥祥瑞,又将话题牢牢锚定在民生疾苦上。
李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强笑道:
“皇兄此言差矣!天兆昭示,岂是人力可比?父皇封禅,正是为天下苍生祈福!岂会耽误民生?”
他转向李世民,又是一副赤诚模样:
“父皇!此玉出世,正显天意在我大唐!儿臣恳请父皇---”
“好了。”
李世民抬手止住他喧哗,目光在李承乾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
“太子所言,亦是老成谋国。封禅之事,关乎国运,不可轻率。此事容朕再思。”
他挥袖起身,
“退朝。”
散了朝,李承乾刚回东宫书房,夜漏已敲过了二更。
烛花“噼啪”轻爆,映着舆图上密集的朱批。
裴行俭匆匆推门而入,脸色凝重:
“殿下,百骑司统领李君羡将军求见,说有要事!”
李承乾眉峰一挑:
“快请!”
李君羡一身玄色劲装,未着甲胄,显然是秘密前来。
他闪身入内,反手掩门,动作干净利落。
这位执掌天子亲卫、专司监察秘事的悍将,此刻脸上却带着罕见的紧张与焦虑,甚至顾不得行礼,疾步上前压低声音:
“殿下!大事不妙!”
“李将军莫急,坐下说。”
李承乾示意他落座,亲自倒了杯温茶推过去。
李君羡哪有心思喝茶,双手撑在案几边缘:
“今日陛下收了魏王的玉璧,退朝后独留臣在甘露殿问话!”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动窗外无形的耳朵,
“陛下把玩着那玉璧,突然问臣:‘君羡,你掌百骑司多年,可曾见过真的祥瑞?’臣不敢妄答,只道天威难测。”
“陛下却笑了,笑得臣心惊肉跳!他说:‘是啊,祥瑞难测,但人心更难测。’”
李承乾眼神一凝:
“父皇疑心那玉是假的?”
这倒出乎意料。
“岂止是疑心!”
李君羡额头渗出细汗,
“陛下紧接着话锋一转,就问起殿下您改良军械一事!问得极其详细——新式马鞍是谁设计的?三棱透甲锥的淬火秘方从何而来?”
“特别是那神臂弩!陛下追问核心机簧的改良工匠姓名!臣只能推说匠作监人多手杂,记录不全,尚需详查!”
李承乾的心慢慢沉下去。
父皇对祥瑞真假或许存疑,但矛头,却精准地指向了他藏在暗处的力量!
“父皇还说了什么?”
“陛下”
李君羡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字句,
“陛下让臣加紧查!查所有参与改良的工匠具体名册、来源!尤其是核心人物!臣离开时,陛下最后一句是——”
他模仿着李世民那冰冷低沉的语调,
“‘朕的百骑司,若连太子府里几个铁匠都查不清,要之何用?’殿下!陛下这是要对您的工坊动手了!您千万小心‘王三锤’!”
最后三个字,他是用气声嘶出来的,带着强烈警告。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烛火摇曳,将李君羡惨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王三锤!
那可是秘密基地的灵魂!
他本名王铁柱,因打铁时三锤定音、力道千钧得此绰号,神臂弩的核心机簧、三棱锥的淬火秘诀,全系于他一人之手!
李承乾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案几上划过。
父皇这招釜底抽薪,来得又准又狠。
魏王的祥瑞是引子,真正的杀招,是冲着东宫藏在水下的爪牙!
他忽地冷笑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锋芒:
“孤这‘炉火’,看来烧得太旺了,连父皇都觉着刺眼了。”
他看向李君羡,郑重抱拳:
“李将军甘冒奇险前来示警,此情孤铭记于心!”
李君羡连忙还礼,苦笑道:
“殿下言重了!臣职责本是忠于陛下,然殿下改良军械,是为强军卫民,臣于心不忍!陛下此番疑心,怕是魏王那边没少煽风点火!殿下务必早做打算!”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急声道,
“还有一事!臣今日出宫时,瞥见百骑司副将陈伟带了几个人,往西市方向去了,方向似乎是铁器行聚集的延寿坊!”
“延寿坊?”
李承乾与裴行俭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凛然。
王三锤的铺子,就在延寿坊深处!
“裴行俭!”
李承乾霍然起身,
“你亲自带人,立刻去‘老王家铁铺’,让王三锤立刻转移!所有图纸、模具、核心匠人,全部撤入南山备用基地!快!”
“是!”
裴行俭身形如电,冲出书房。
李君羡也起身:
“殿下,臣不便久留,这就告辞!万望保重!”
他匆匆一揖,身影迅速没入门外夜色中。
李承乾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夜风带着凉意灌入,吹得烛火狂舞。
城西延寿坊的方向,夜色沉沉,如同噬人的巨口。
父皇的猜忌,魏王的步步紧逼,如同两面合围的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