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太极宫笼罩在黎明前最沉的墨色里。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小的冰碴子,抽打着朱红的宫墙和殿宇上冰冷的琉璃瓦,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值夜的侍卫裹紧了厚重的甲胄,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眉睫上。
紫宸殿内却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鎏金柱下,青铜仙鹤香炉吞吐着袅袅的龙涎香气,依旧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今日朔望大朝,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
唯有炭盆里银丝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龙椅上,李世民身着玄色十二章纹衮冕,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弧度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阶下群臣,最后落在左侧武官班列前排那个如同铁塔般的身影上——左卫大将军、潞国公侯君集。
侯君集今日特意披挂了一套光鲜锃亮的明光铠,甲叶擦得能照出人影,猩红的披风如同凝固的血块垂在身后。
他身材魁梧,站在那里仿佛一柄出了鞘的陌刀,锋芒毕露,似带着一股刚从沙场带回来的、尚未散尽的铁血煞气和毫不掩饰的骄横。
旁边几位文官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地挪开半步。
“陛下!”
兵部尚书杜如晦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正在奏报陇右道春季军需调配的疏漏,
“粮秣转运迟缓,恐误了边镇换防之期。依臣之见,当责成户部并转运使司---”
“杜尚书此言差矣!”
杜如晦话音未落,一个洪亮如同铜钟、却又带着刺耳金属刮擦般质感的声音骤然响起,粗暴地打断了他。
侯君集昂首出列,步伐沉重地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殿内烛火似乎都晃动了一下。
他抱拳向御座方向草草一礼,动作敷衍,目光却带着挑衅扫过杜如晦和一众文官班列。
“户部?转运使司?”
侯君集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那些坐在长安城里,喝着茶汤、拨弄着算筹珠子的文吏,懂什么军情如火?懂什么叫风餐露宿,刀头舔血?”
“此番大破吐谷浑,缴获牛羊马匹无数,将士们用命换来的东西,难道还不够填那点粮秣的窟窿?依末将看,不是粮秣不够,是有些人无能!只会纸上谈兵,拖沓误事!”
他声音洪亮,震得殿梁嗡嗡作响,矛头直指以杜如晦为首的文官集团,那股跋扈之气扑面而来,几乎要掀翻殿顶。
“侯大将军!”
户部尚书戴胄气得胡子直抖,白着脸出列,
“你!你这是污蔑!国库开支皆有定制,转运艰难亦非户部一司之过,沿途道路、天气---”
“行了!”
侯君集不耐烦地一挥蒲扇般的大手,动作幅度之大几乎带起一阵风,粗暴地再次打断戴胄,
“艰难?戴尚书,您老在长安城里暖阁高卧,自然觉得艰难。我等将士在戈壁滩上渴饮马血、饥啃草根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这仗打赢了,倒嫌我们耗费钱粮了?有本事,下次您老亲自押粮去前线试试!”
这番抢白夹枪带棒,极尽羞辱之能事。戴胄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侯君集“你、你、”了半天,一口气堵在胸口,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殿内文官们面露怒色,却摄于侯君集赫赫军功和皇帝可能的偏袒,敢怒不敢言。
武将班列中,也有几个与侯君集交好或同样看文官不顺眼的,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陛下,”
侯君集不再理会气得发抖的戴胄,转向御座,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股俯视般的语气,
“末将以为,边镇之事,就该让真正懂打仗、流过血的人来管!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就安心在长安算算账好了。至于太子殿下嘛---”
他突然话锋一转,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猛然扫向文官班列最前方、那个一直安静站着的少年储君——李承乾!
李承乾穿着储君规制的玄衣纁裳,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尚带着几分少年的清秀,在满殿的朱紫大员中显得格外单薄。
他微微垂着眼睑,仿佛正专心研究着金砖上蟠龙浮雕的纹路,对殿中激烈的交锋充耳不闻。
侯君集盯着李承乾,脸上挤出一种长辈看顽童的虚假“温和”笑容,声音刻意放得很大,确保殿内每个人都能听清:
“殿下年纪尚轻,更是不宜过早沾手这些军国重务。小儿辈嘛,安心在东宫读读圣贤书,学学骑射便好。”
“这行军打仗、筹措粮秣的苦差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粗人老头子来操心吧!免得吓着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他最后这句“您说是也不是”,看似询问,实则是赤裸裸的轻蔑和挑衅,将太子视作需要保护的稚童,公然否定其在军国事务上的资格和能力。
武将班列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龙椅上的李世民,冕旒下的目光幽深难测,落在李承乾身上,似乎想看看他如何应对这近乎羞辱的当众发难。
是勃然大怒失态?
还是懦弱退缩?
无论是哪一种,都将坐实他“年幼无知”的评价。
就在这满殿压抑、目光聚焦的时刻——
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李承乾,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眼帘,脸上没有丝毫被羞辱的愤怒或怯懦,反而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少年人天真好奇的笑容,如同春日暖阳破开殿内凝滞的寒冰。
他抬起脚,迈着轻快又不失储君威仪的步子,竟然径直朝着殿中如同怒目金刚般的侯君集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玄衣纁裳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满殿的目光,包括御座上的李世民,都带着惊愕和不解,聚焦在这个突然举动反常的少年太子身上。
他要干什么?
去争辩?
去理论?
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只见李承乾走到侯君集身前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仰起脸,脸上依旧洋溢着那毫无攻击性的、甚至有些崇拜的笑容,声音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叹和好奇:
“侯大将军!”
侯君集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近和过于“热情”的态度弄得一愣,下意识地低头俯视着这个小不点储君,眉头紧紧皱起,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被打断的不耐烦:
“太子殿下有何见教?”
语气生硬,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
李承乾仿佛完全没感受到对方的不善,笑容愈发灿烂,甚至还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指向侯君集那双擦得锃亮、精工打造、显示主人身份地位的牛皮战靴的靴口处:
“侯大将军神勇无双,威震边陲,实乃我大唐之柱石!孤在宫中每每听闻将军大破贼寇的英姿,实在是心向往之,佩服得紧呢!”
他先是一顶高帽送上,然后话锋猛地一转,语气充满了纯粹的好奇,指着侯君集靴口那两根交叉系着的皮质系带,
“咦?将军您这双新得的战靴当真威武!只是您这靴带的系法,孤瞧着好生奇特!莫不是西域最新的式样?”
侯君集闻言,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地被牵引着视线,顺着李承乾手指的方向——唰!
目光落到了自己那两根本该平平无奇、此刻却成为焦点的靴带上!
就在他低头查看的一刹那!
李承乾清澈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求知欲,清晰无比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紫宸殿内:
“孤记得前些日子在东宫翻阅一本杂记,名字好像叫,哦对,《奇物志》!那书上恰好提到过一种类似的异域靴带系法,说是叫什么‘死结环扣’?”
哎呀,孤记得那书写得煞有介事,还特意标注了一句,说此种系法嘛、嗯---”
他故意顿了顿,歪了歪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一拍手,恍然大悟般脆生生地说道:
“说是‘华而不实,易致绊倒’!当时孤还觉着稀奇,哪有系个鞋带还能绊倒人的?”
“今日见到侯大将军也如此系法,倒叫孤想起那书上所言了。将军您走路时,当真无碍么?”
他那关切的表情要多真诚有多真诚,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偌大的紫宸殿,仿佛瞬间被投入了冰窟!
连炭火爆裂的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从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到阶下的文武百官,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一点——潞国公、左卫大将军侯君集大人那双锃亮的战靴上!
聚焦在那两根被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判定为“华而不实,易致绊倒”的靴带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个呼吸。
“噗嗤---”
文官班列后排,不知是哪位年轻的、定力稍差的五品小员外郎,最先没能忍住,一声短促到极点、又压抑到极点的嗤笑如同漏气的皮球般猛地窜了出来!
随即被他死死用手捂住嘴,憋得肩膀剧烈抖动,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一声嗤笑,如同投入滚油锅里的冰水!
“咳咳咳---”
刑部侍郎李道宗猛地低头,用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来掩饰自己疯狂抽搐的嘴角。
“嗯哼!”
侍中魏征死死板着脸,重重地清了清嗓子,仿佛喉咙里卡了千年老痰,下颌线条紧绷得如同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