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针换了白线。
顾微尘的手腕转了个圈,针脚在裤腿上绕出回环,像春溪绕石。
陶知的耳朵贴得更紧了,地息里的急喘突然慢下来,像有人顺着绕线的节奏,轻轻拍着幼兽的背。
第三针是红丝线。
顾微尘捏着针的手微微发颤,陶知这才发现她指尖的血珠已渗了七八个,在布面上晕开小红点,倒像朵开败的梅花。
针落下时,她挑了双股线,在裤腿内侧的接缝处轻轻一挑——那是陶知去年砍柴时划破的,她总说这道伤补不好,没想到顾微尘竟记着。
地下突然传来“嗡”的长鸣。
陶知差点撞上门框,她看见地缝里渗出淡青色的光,像极了顾微尘补古画时,颜料在宣纸上晕开的样子。
震动的频率开始和针脚同步:直线落针时,岩层“咔嚓”释放应力;回环绕线时,地气“呼呼”流转;双股挑线时,断裂的青痕“嘶啦”弥合。
“七十二针!”陶知数到最后一针时,声音都在抖。
顾微尘的针尾垂着最后一截红丝线,在夜风里晃。
地下的震颤彻底平息了,连灶上的水碗都静得像面镜子。
那条青布裤腿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经纬间的光丝若隐若现,竟和陶知在归途阵图上见过的地络一模一样。
次日清晨,陶知在顾微尘的案头发现张草纸。
上面画着三种针法,旁边用小楷写着:“昔年执尘者以金针引山河气机,后世误作神术,遂失其本。
其实不过——哪里绷得紧,就往哪松一针。“
她的眼眶突然热了。
幼时母亲哄她睡觉时,总爱拿缝衣针在她背上游走,说“针脚稳了,心也就静了”。
原来顾微尘的针,从来不是缝衣针,是缝天缝地的针。
黄昏时,陶知跟着顾微尘去了村东的菜畦。
新栽的菜苗才冒芽,嫩得像小巴掌。
顾微尘蹲在苗边,将那条缝好的裤腿撕了一角,埋进土里。
陶知这才注意到她怀里的布包:磨坏的铁镐碎片、补过的碗碴、穿烂的鞋底碎布,全是村里最寻常的旧物。
“它要长大,得知道疼是从哪儿来的。”顾微尘将碎布轻轻按进土里,“就像你小时候摔了跤,要看看地上的石头,才记得绕着走。”
夜风拂过,新苗的叶片突然泛起金光。
陶知眯起眼,看见叶片脉络里有光在游走,竟在空中投下道虚影——是根正在穿线的骨针,悬在天地之间,像枚无声的印章。
“霜降快到了。”顾微尘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晨雾重的时候,多留意院里的陶瓮。”
陶知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月光下的裤腿。
那些经纬光丝里,似乎藏着更幽深的纹路,像极了梅树的菌丝、檐角的蛛网,还有...她突然顿住——昨夜顾微尘缝补时,檐角的蛛网是不是也跟着针脚在颤?
山风卷着秋虫的鸣唱掠过,陶知摸了摸怀里的草纸。
远处传来张婶的呼唤,说灶上的陶瓮不知怎的,比往日多了层雾气。
她望着渐沉的夕阳,忽然觉得这村子里的旧物,都像被顾微尘的针挑开了层纱,露出些从前看不见的、活的东西。
霜降那日的晨雾,来得比往年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