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塘最浅,水面漂着刚被冲下来的枯枝;第二塘略深,浑浊的水打着旋儿往浅沟里淌;第三塘最深,塘底已经积了层黑亮的泥——那是洪水带来的腐殖质,原本该被硬堵的沙包截住发臭,现在却成了肥田的宝贝。
“明日水退,这里能直接下种。”她蹲下来,指尖蘸了蘸塘底的泥,放在鼻下闻了闻,有股潮湿的青草香,“张婶说瓮破了能装故事,原来水冲坏的地,也能装希望。”
陶知突然蹲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顾姐姐,底下...在响。”
顾微尘的后颈泛起凉意。
她也蹲下,掌心按在泥里——那震动像极了古寺里年久失修的钟,闷沉沉的,带着撕裂般的疼。
是地脉,她想起前几日新苗旁浮起的光丝,想起日记本上最后一句“活过来的东西总要经历风雨”。
“拿我的铁镐。”她解下腰间的粗布包,里面躺着那把修补过的铁镐,裂痕处用铜片铆着,“每隔七步敲一下,节奏要缓,像...像哄发烧的孩子拍背。”
陶知举着松明子,火光里,顾微尘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她举起铁镐,轻轻敲在泥地上——“咚”。
地下的震动顿了顿,像被吓住的孩子。
第二下,“咚”,震动弱了些。
第三下,“咚”,塘底的淤泥里浮出几缕青痕,像血管似的蜿蜒。
“是地脉的纹路!”陶知的声音发颤,“和活脉图上的一模一样!”
顾微尘笑了,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在铁镐上,“它在听。”她又敲了一下,青痕随着节奏明灭,“就像补瓷时,要等金漆干透才能碰,急不得。”
接下来的七日,顾微尘带着村民把晒谷场排水沟里的苔藓泥浆舀出来,顺着青痕的方向慢慢浇。
那些青痕起初细得像头发丝,后来竟分出了新枝,沿着滞留塘、浮筏墙、甚至张婶埋鞋的新苗旁延伸,最后在北岭脚下和活脉图上的亮纹接上了头。
某夜,雨过天晴。
顾微尘蹲在塘边洗衣袖,磨破的地方沾着泥,她揉着揉着,忽然看见水里的月亮碎了——不是被风吹碎的,是自己裂开的,一片一片的银斑在水面上漂,却没有散,反而顺着沟渠往主渠游。
“顾姐姐!”陶知举着灯跑过来,“月亮...月亮被修好了?”
顾微尘摇头,月光落在她眼尾的泥点上,“不是修好,是学会了怎么漂。”她望着那些碎光游向主渠,最后在水面上拼成完整的一轮,“你看,连影子都不愿散。”
风从北岭吹过来,塘面荡起涟漪,那轮月亮竟缓缓往山那边移,像在认路。
陶知望着月影离去的方向,忽然说:“前日我去西头老李家,他说今年的稻穗比往年沉。”
顾微尘没说话。
她望着月亮消失的山尖,想起张婶临终前说的话:“这地啊,最记情。”
秋收前夜,村里的老槐树下没点起往年的祭火。
几个族老蹲在墙根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明灭,有人嘀咕:“谢土祭...还办吗?”
风卷着稻花香掠过,远处的润野网在月光下泛着淡青,像大地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