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夜的风裹着松墨味钻进袖口,小满的指尖还压在残稿边缘。
墨迹突然泛起涟漪,那些本应静止的字迹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歪歪扭扭地纠缠重组。
她屏住呼吸,看着最中间的墨点先裂开条缝,接着整行字从缝隙里爬出来——“你也在裂”。
这行字的笔锋抖得厉害,像极了她初学刻瓷时,被师父握着的手在坯胎上留下的痕迹。
后颈泛起凉意。
她想起三日前在村口,卖桂花糖的阿婆拉着她的手说:“小满啊,你说话时眉梢挑的样子,跟顾先生当年看碎瓷片时一模一样。”还有前日替老秀才修砚台,她咳了两声,那老头突然红了眼:“这咳嗽的节奏......和顾先生当年烧窑时犯的旧疾,分毫不差。”
墨迹还在微微发烫。
小满猛地合上布包,残稿边缘的焦痕擦过掌心,像被谁轻轻掐了一下。
她想起师父手札里写过:“地脉如古卷,裂痕里藏着未写完的故事。”而此刻,她突然懂了那些被反复圈点的“裂”字——原来裂痕从不是缺陷,而是故事继续的切口。
老窑的门轴在深夜里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小满摸黑取出供桌下的无底青陶碗,这是顾微尘当年专为窥地脉造的器物,说是“无底”,实则碗底与地脉细流相连,能映出被大地记住的影像。
她往碗里注清水时,手背上的血管突突跳着,像有根细针扎在腕间。
水面先是泛起细密的涟漪,接着浮起模糊的影子。
小满凑近些,瞳孔突然收缩——那是她七岁时的模样,正蜷缩在破庙角落,雨漏打在青石板上,她抱着个缺了口的陶碗,浑身发抖。
那是她成为听裂者前最恐惧的记忆,每到雨夜就会在梦里重演。
更诡异的是,影像里那个小乞丐的影子,正缓缓长出顾微尘的轮廓。
旧衣料的褶皱变成月白道袍的纹路,乱蓬蓬的发梢垂落成利落的马尾,连缩成一团的脊背,都挺直成当年师父站在窑前的模样。
“砰!”
窑门被撞开的声响惊得水面荡起碎波。
陶知跌跌撞撞冲进来,脸色白得像刚出窑的素胎,额角沾着梧桐叶,左手死死捂着右耳:“小满!
她在喊!
她说......别把自己烧进去!“
他的指尖在发抖,指缝里渗出细细的血珠。
小满这才注意到,少年腕上淡青的血管正以极快的频率跳动,那是听裂者过度使用能力时才会出现的“裂脉”。
她想起这些日子主持地脉修复仪式时,总觉得有股若有若无的热流顺着银针往体内钻,原以为是师父的残识在指引,却不想......
“是双向牵引。”小满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窑顶飘落的灰。
她想起手札里夹着的半张药方,是顾微尘当年道基崩解前写的:“执念如胶,粘住地脉,亦粘住自己。”当年有位妇人因不愿遗忘家族分裂,用禁术将记忆封在地脉,最后自己也成了地脉的一部分;而她小满,何尝不是用“不辜负师父遗志”的执念,把自己和顾微尘残留的意识死死绑在一起?
陶知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松开捂耳的手,耳后浮现出淡青色的纹路,那是听裂者才能看见的“音痕”:“我听见......有两个声音在绕。
一个说’要修‘,一个说’别修‘。“
小满伸手按住陶知发颤的肩膀,掌心触到少年薄衫下凸起的骨节。
她转身看向供桌上的青陶碗,水面的影像不知何时变成了顾微尘的脸——不是记忆里沉稳的模样,而是当年道基崩解时,苍白着脸却仍笑着说“碎瓷也能成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