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哭声混着溪水的流淌,惊起两三只白鹭,扑棱棱飞过对岸的竹林。
陶知蹲下来,犹豫了片刻,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这个向来只触碰地脉的听裂者,第一次触碰了活人的眼泪。
午后的初语场飘着松烟墨的味道。
三十六块金丝裂纹瓷片在青石板上围成圆阵,是小满天没亮就从窑库挑的,每块的裂纹走向都像不同的琴弦。
少年被她按在圆阵中央,琴匣搁在五步外的老槐树下,锁扣上还沾着溪水。
“不许碰琴。”小满抱臂站在他对面,“闭眼。”
风来了。
穿堂风掠过瓷片的裂纹,发出细弱的吟哦,像有人用羽毛扫过古筝的弦。
陶知沿着圆阵慢慢走,每经过一块瓷片,就轻轻叩一下——不是用指节,是用掌心。
裂纹里的风突然变了调子,低低的,沉沉的,像谁在说久藏的心事。
“听见了吗?”陶知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瓷片上的阳光,“这是风的错音,是瓷的错音。”
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跑调的《采莲曲》飘进初语场。
陶知侧耳听了片刻,突然抬手。
那跑调的歌声像被线牵着似的,歪歪扭扭地钻进瓷片的裂缝,与风声、叩瓷声缠成一团。
少年的眉头慢慢松开,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嘴角却轻轻翘了起来。
七日后的黄昏,窑房的柴门被晚风推开。
少年站在供桌前,琴匣敞着,断弦的焦尾琴安静地躺着。
他的双手悬在半空,手指微曲,像正抚过无形的琴弦。
动作时而急如骤雨,时而慢似抽丝,袖口被风掀起,露出腕上淡青的血管——那是这七日里,他每天在溪边听水、在竹下听风时,自然养出的节奏。
窑火在炉里噼啪作响,他的影子被火光投在岩壁上。
小满端着新烧的茶站在门口,突然想起师父当年焚琴的样子——也是这样悬着手,也是这样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像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看。”陶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蹲在供桌下,指尖抚过一片碎瓷片。
那里多了道新鲜的划痕,歪歪扭扭的,像用指甲硬刻出来的,“听”字的最后一竖还打着颤。
小满的眼睛有点酸。
她把茶盏放在供桌上,看少年的影子随着琴音晃动,与岩壁上顾微尘的旧影慢慢重合。
窑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说:看啊,这就是执尘之道——不是修补残缺,是让残缺自己长出声音。
秋分夜来得很快。
小满蹲在记事堂的旧木柜前,霉味混着松烟墨的香气钻进鼻子。
她正整理顾微尘留下的手札,最底下压着个褪色的布包,打开来是半页未烧尽的《归默》残稿,边缘还留着当年窑火的焦痕。
指尖突然发麻。
她低头,见残稿上的墨迹正微微发亮,像被谁呵了口气。
墨迹里浮出些细碎的光粒,顺着她的指尖往手臂上爬,凉丝丝的,像昨夜少年弹虚空琴时,落在她手背上的风。
(小满正要伸手触碰那发光的墨迹,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鹤鸣。
她抬头望去,月光下一只白羽鹤掠过屋檐,爪间系着的信筒在风里晃了晃,投下细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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