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知?”小满刚要喊,却见赵老头主动弯腰,把扳指递到陶知面前。
陶知肉乎乎的小手摸了摸裂痕,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两颗新长的门牙。
“咯咯。”他指着扳指,又指着自己的心口。
赵老头的眼泪“刷”地落下来。
他把扳指按在陶知手心里,哑着嗓子说:“娃,爷爷知道,它疼......”
暮色漫上祠堂飞檐时,人群渐渐散了。
哑女还蹲在墙根,手里攥着炭条,在青墙上歪歪扭扭画着波浪线——那是她记录的音波。
小满走过去,见她脚边堆着十余个残器,每个都被擦得发亮,连豁口都没沾半星灰。
“你为什么不讲?”小满在她身旁蹲下,轻声问。
哑女抬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月光。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重重捶了捶心口,最后双手交叠在胸前,慢慢往下压——那是“压”的手势。
小满懂了。
这些年她把所有的悲喜都压进鼓点里,压进陶片的裂声里,压进泥土地的褶皱里,压得连自己都忘了该怎么开口。
她站起身,从怀里取出个未烧制的素陶鼓。
鼓身还带着陶土的潮润,表面留着她昨夜捏制时的指痕。
她轻轻放在哑女膝上:“今晚,你不需记录别人的声音——让鼓替你说一次。”
子时的风裹着窑火的暖意钻进祠堂。
哑女盘坐在青石板上,双手按在鼓面上。
陶鼓凉丝丝的,像块浸了水的玉。
她闭起眼,五岁那年的画面突然涌上来:
暴雨夜,父母在里屋争吵,瓷器摔碎的声音像炸雷。
她缩在床角,看着地上的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又一片一片拼回去。
雨水从漏了的瓦缝里滴下来,砸在她拼了一半的碗上,“啪嗒,啪嗒”——那是她最早学会的节奏。
她的手指动了。
第一下敲击极轻,像蝴蝶落在花瓣上。
鼓面震颤的余波里,墙角的碎陶片轻轻动了动。
第二下隔了十息,像老钟的摆。
窗台上的断簪突然泛起微光,映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脚够灶台上的糖罐。
第三下更慢了,慢得能数清心跳。
陶鼓突然发烫,哑女的掌心沁出薄汗。
水面映出的影像里,小女孩捧着拼好的碗,碗里盛着半块冷掉的红薯。
母亲冲进来,一把夺过碗摔在地上,碎片扎进她的手背,血珠“滴答”落在青石板上——
最后一击落下时,哑女的手背上渗出了血珠。
陶鼓“咔”地裂开道缝,裂纹蜿蜒着爬上鼓面,竟渐渐勾勒出一只张开的手掌,掌心朝上,像在等什么人来握。
小满站在廊下,望着鼓面的裂纹,眼泪顺着下巴砸在青石板上。
她终于明白顾微尘说的“修复的尽头”——不是让伤口消失,而是让伤口有勇气自己站出来,说一句“我疼过”。
次日清晨,祠堂前坪像被施了魔法。
村民们搬来木桌,把家中的残器一件一件摆上去:裂了嘴的砂锅、断了柄的木勺、缺了角的砚台、碎成九瓣的铜镜......阳光里,有人摸着缺耳的茶盏说:“那年你替我挡了滚水,我却嫌你丑,把你扔在柴房十年。”有人捧着断簪笑:“你断的那天,我嫁去了山那头,如今我孙女儿都能替我簪花了。”
忽然,地面轻轻一颤。
沙粒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坪中缓缓拼出三个大字——“听得清”。
字迹比陶知当初在沙地上画的更粗更重,像用刀刻进了土里。
小满站在人群最后,怀里的泥铃依旧没有声响。
她望着那些弯腰与残器低语的身影,忽然想起顾微尘。
那年她蹲在梯子上补房梁,雨丝顺着她的发梢滴在焦痕上,她说:“别埋我,我还记得暖。”此刻这些村民弯下的腰,多像当年那个固执的身影啊——原来最厉害的修复师,从来都不是什么天才,而是肯蹲下来,听一听的人。
“原来你们一直都在......”她喃喃,“只是从前没人肯蹲下来听。”
夏初的风裹着槐花香吹过村头,却有阴凉的流言从山那边飘来——邻村有孩童染了寒热之症,烧得直说胡话,连药庐的老医正都皱着眉摇头,说这病来得蹊跷,像......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