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三日,婴儿出奇地安静。
她不闹夜,不蹬被,连吃奶都细声细气的,只每到子时便睁着眼,小脑袋微微侧着,像是在听风里藏着的什么。
小满取来西村王阿婆的破碗搁在床头,碗底的露珠凝着不散,竟在碗心映出团混沌的光——凑近看,那光里浮着数不清的碎片,每片都发着不同调的呜咽,有的尖细如针,有的沉得像闷雷。
“共感初启。”小满摸着碗沿的豁口,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听见陶片哭时,整宿整宿地发抖。
她转身对稳婆摆摆手:“把陶铃收了,把测音石也撤了。”稳婆愣住:“那万一……”“没万一。”小满蹲在婴儿床前,看小娃娃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抓着被角,“她现在不是在记,是在疼。疼那些碎了的陶,疼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咱们教她分辨,倒不如教她心疼。”
第五夜起风了。
风里裹着海的咸湿味,卷着院角的梧桐叶打旋。
婴儿在亥时末突然动了,小胳膊猛地往空中一抓,嘴里发出声短促的呜咽——前半段像极了顾微尘当年录在井里的水声,三短一长,可最后那一长音却往上挑了半调,像片不肯沉底的叶。
“嗡——”
全村的陶器同时震响。
陶碗撞着陶碟,陶铃碰着陶哨,连灶膛里的陶砖都跟着哼起了调。
井底的玉珠“轰”地爆出强光,照得满院亮如白昼,光影里竟浮现出幅画面:火舌舔着房梁,浓烟里有个裹着蓝布衫的妇人,怀里紧抱着块焦黑的陶核,她的头发在烧,鞋袜在烧,可胳膊却越抱越紧,直到整面墙塌下来。
画面消失时,婴儿的嘴角轻轻扬了扬,像是听懂了那妇人最后没喊出口的“保住了”。
小满的掌心突然发烫,她抬头,见泥铃正悬在半空,铃身那道新裂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金——仔细看,裂纹的走向竟是婴儿的指纹,可尾端又勾着笔古老的陶工印,像两条路在这儿碰了头。
“我们总说传承。”小满望着窗外的夜色,泥铃在她指尖轻颤,“可要是……是那些老记忆等了几百年,就为等她来改个结尾呢?”
晨雾漫进院子时,东头的张老汉蹲在井台边洗菜。
他刚把葫芦瓢伸进井里,就见水面浮起片陶片——不是井里原有的,倒像是从他房梁上那只缺了口的陶瓮里掉下来的。
张老汉盯着陶片上的裂纹看了半晌,突然起身往屋里跑。
“他媳妇!”他踹开堂屋门,“把咱压箱底那半块陶砚找出来!就那年娃他奶摔碎的那块!”
与此同时,西头的绣娘正对着妆匣掉泪。
匣底躺着根断簪,是她新婚时丈夫送的,断口处还留着他急得直搓手的指痕。
她突然抹了把脸,把断簪塞进帕子,往东南村的方向走:“我得把这簪子……给那小娃娃看看。”
婴儿床边的陶碗里,露珠“啪”地落进碗心。
涟漪荡开时,碗底映出的碎片少了几片——那些最尖细的呜咽,不知何时已经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