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的嫩芽在第七日卯时三刻破水而出。
小满蹲在井沿边,膝盖压得发麻,却不敢挪半分。
她盯着那抹嫩绿从水面挣出的瞬间,茎干上还沾着水痕,细得像根麻线,偏生直挺挺地往天上长,倒比旁边百年老槐更有股子倔劲。
顶端那片叶芽展开时,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啊”,像被人突然抽走了气——叶片平展如镜,却映不出她的脸,只浮着银线游走的轨迹,像地底藏着条发光的河。
“小师叔!”阿豆的声音从陶树林外传来,鞋跟踢得石子哒哒响。
这孩子才七岁,跑得满脸通红,怀里还抱着那只补好的饭钵,“我阿娘说,西头王伯家的犁头又裂了道缝,他非说要拿到潭边来——”
话音未落,井中叶片突然震颤起来。
小满眼尖地看见银线在叶面上拐了个弯,原本朝着东边的走势,此刻竟往西北方向延伸了寸许。
阿豆凑过来看,饭钵底的陶纹跟着亮起来,像被谁用萤火虫点了灯:“顾阿姨的线在动!”
“不是顾阿姨的。”小满伸手抚过叶片,指尖触到微微的麻痒,像有细电流顺着血脉往上窜,“是我们的。”她想起这七日里来潭边的人:老石匠摸着裂了缝的石磨掉眼泪,说当年他师父教他打凿子时,总说“石头发声时要跪着听”;小绣娘捧着烧糊的绣绷,讲她阿姐出嫁前连夜绣的并蒂莲被灶火燎了角;连最不爱说话的哑巴阿福,都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只断翅的纸鸢,比划着说这是他和哥哥小时候放的。
每回有人开口,叶片就跟着抖,银线就跟着改,像块活的地图,把这些话都揉进地脉里。
“原来不是记着她。”小满望着叶面上流动的银线,喉咙发紧。
她想起三年前顾微尘离开时,蹲在井边教她制陶的模样——那双手沾着陶泥,在井壁刻下第一道水纹时说:“修补不是为了留住旧的,是让新的能接着长。”此刻叶片上的银线正往各个方向漫开,像无数条小蛇钻进地缝,她突然懂了:顾微尘种下的从来不是记忆,是让“记得”这件事自己学会走路。
日头爬到头顶时,小满敲响了西村的青铜召集铃。
各村代表来得比往常快。
往年这时候,他们是来商量“顾微尘行走祭”的供品:要采哪座山的野菊,要烧哪种松枝,要在陶碑前跪多久。
可今天小满站在听心潭边,看着陆续赶来的白胡子长老、扛锄头的汉子、挎竹篮的妇人,突然觉得那些供品的讲究都轻得像片云。
“我要废除行走祭。”她的声音在潭边回荡,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最先开口的是南山村的周长老,他颤巍巍摸着胡须:“小丫头疯了?
那碑立了十年,每年今日各村轮流守夜,这是规矩!“
“规矩是为了不忘本。”小满指向井中叶片,银线此刻正绕着周长老的拐杖打转,“可本不在名字里。”她想起昨夜替周长老修拐杖时,老人絮絮说着当年顾微尘如何蹲在雨里,用竹篾替他固定断了的拐杖头:“她说‘老骨头也能再长新肉’,现在这拐杖比新的还结实。”此刻叶片上的银线突然分出一支,缠上了周长老的手腕,他猛地顿住,盯着自己拐杖上的竹篾纹路,眼里泛起水光。
“拆了村口的陶碑吧。”小满说,“把刻着’执尘者曾至此‘的石头砸碎,和进新窑的陶土里。”她从怀里掏出块碎陶片,是前几日偷偷敲下的碑角,“烧一百只素面陶杯,每家发一只。
以后喝水时看见杯上的裂痕,就知道——“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就知道有人曾想修好一切。“
人群里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东头的张婶抹着眼泪举起手:“我家灶台上还留着顾丫头补碗的竹钉,早说要拆碑的话,我把那竹钉也磨碎了和泥!”有人跟着应和,周长老摸着拐杖上的竹篾,突然笑出了声:“好,好,当年那丫头最烦虚头巴脑的,如今咱们倒活明白了。”
陶碑倒下的声响比小满想象中轻。
青石板上的字迹被铁锤敲碎时,飞溅的陶屑落进新挖的泥坑,混着泉水和成陶土。
老窑匠往泥里掺松针时说:“这土有魂了。”烧窑那天,整个西村飘着松木香,一百只陶杯出窑时,每只杯壁都浮着若隐若现的纹路——有的像竹钉,有的像水痕,有的像歪歪扭扭的陶刀刻字。
“顾阿姨在杯子里。”阿豆举着杯子转圈,阳光透过杯壁,把那些纹路投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