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刚被家族遗弃,坐在礁石上吹埙,海风声盖过了埙音,除了咸涩的浪,没人听见她吹的孤独。
可此刻,风里有了新的声音——有小女孩的奶声,有老樵夫的粗哑,有妇人哄孩子的软语,甚至还有她自己都忘了的、修复青铜爵时哼的不成调的歌。
她闭上眼。
那些声音不是在模仿她,是在用各自的经历重新填了词。
就像她修复古画时,从残缺的墨痕里读出画者的悲喜,再用新墨补上未完成的部分——原来她的孤独,早被这些年遇见的人,用各自的温度,温柔地改写了。
等她再睁眼,月光已经移到了头顶。
林子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可每片槐叶都在轻轻颤,像是无数人在冲她笑。
小满是在返程时迷的路。
山雾来得出奇,刚才还看得见山顶的老庙,转个弯就只剩白茫茫一片。
她摸向腰间的泥铃,指尖刚碰到铃身,却又缩了回来——这一路她听惯了陶墙说话、枯井唱歌,或许该试试听雾的声音?
“阿姐,等等我——”
极细的童声从雾里钻出来。
小满屏住呼吸,那声音像是从陶瓮里传出来的,瓮口还蒙着层湿布,闷闷的却清晰。
她循着声音走,雾里渐渐显出面青灰色的陶墙,墙皮剥落得厉害,可每条裂纹里都凝着水珠,正顺着纹路“滴答滴答”往下落。
三短,一长。
小满的心跳快了半拍。
她伸手按在陶墙上,掌心能感觉到墙体在轻轻震颤,像有人在里面敲鼓。
雾里的光斑突然动了,水珠顺着裂纹汇集成线,在地上画出条蜿蜒的路径——是安全的路,不会有陷阱,不会踩空。
她沿着水线走,走出雾时,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回头再看那面墙,水痕已经干了,只留道新裂的纹路,从墙根斜斜爬到墙顶,竟像个微笑的嘴角。
顾微尘离开槐林那日,山径上的金叶震得她手腕发麻。
那是她用千年金桐木的落叶雕的,叶面上的金丝是她用修复古玉的手法嵌进去的。
此刻金丝正顺着叶脉褪色,像被谁抽走了魂,最后一滴金芒落进地面裂缝,竟钻出株极小的陶芽。
陶芽的叶片透明如水晶,里面有银光流转,仔细听,是段模糊的歌谣——她童年时,外婆哄她睡觉哼的,她早忘了词,只记得调子。
顾微尘轻轻哼出第一句。
山谷里的回响不是往常的回声,是千百个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接唱第二句。
有她修复过的道侣,有她教过烧陶的村童,有她补全功法的散修,甚至还有那个在荒野里捡到陶片的放牛娃。
她止住歌声,万籁俱寂,可她知道,这歌不会断了——就像她修过的古画永远有人临摹,补过的瓷器永远有人擦拭,这歌会在每个被温暖过的人嘴里,永远唱下去。
当晚,山脚下的农舍里,五岁的小桃揉着眼睛坐起来。
她对着枕头清唱了首完整的歌,奶声奶气的,把睡在里屋的爹娘惊得跑过来。
“桃桃,谁教你的?”娘抱着她问。
小桃歪着脑袋,指着窗外的月亮:“有个人昨天忘唱完,我替她补上了呀。”
顾微尘不知道这些。
她正沿着山径往更深处走,越走,脚下的土地越干硬。
当她转过最后道山梁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停住了脚步——那是片死寂的原野,寸草不生,地表裂开蛛网似的纹路,像被大火烧过千年。
可风过之处,她听见了极淡的陶土香,混着松脂和窑灰的味道。
有老辈修士说过,这大陆腹地曾有座上古窑场,烧出过能通天地的神陶。
只是后来窑塌了,火熄了,连最后一块陶片都被岁月埋进了土里。
顾微尘蹲下身,指尖划过裂开的地面。
她摸到了。
在那些裂纹深处,有极细的陶片茬口,正轻轻扎着她的指尖——像在说,“来呀,我们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