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的是,嫩芽的根系穿过焦土时,裂开的土块竟自动重组,细密的纹路从根须处蔓延开,像极了古籍的装帧线迹——前世在敦煌修复残卷时,她总爱对着线装的针脚发呆,想那些穿针引线的匠人,是否也在纸页间藏了些没说出口的话。
她无意识地轻触地面,指尖传来细微的震动。
那震动不是来自泥土,而是来自更深处,像有人贴着她的耳朵低语:“你修的不是书,是它等了千年的读者。”顾微尘猛地抬头,阳光刺得她眯起眼。
她想起前世蹲在修复室里,对着一片残卷自言自语:“你到底在等谁?”原来答案从来不是“我”,而是“我们”——所有愿意把耳朵贴在纸页上的人。
“初匠坟……”她喃喃。
风卷起一粒沙,落在她脚边。
那粒沙滚了两滚,停在一道新裂开的土缝前,恰好填满缺口。
她突然笑了,笑得眼角发涩——哪里有什么地理坐标的坟?
不过是所有愿意倾听的人,在心里给自己刻了块碑。
同一晚,西村的老妪攥着破碗惊醒。
她梦见碗里飘出一团雾气,雾气凝成顾微尘年轻时的模样,正哼着江南小调:“桥塌了哟,石板还在;石板碎了哟,沙粒还在……”老妪摸黑点灯,发现碗身竟热得烫手,内壁浮起模糊的人脸轮廓,眉眼真真切切是顾微尘。
她慌得要喊孙子,却见碗里渗出细流,水流在案几上蜿蜒成字:“莫怕,我是你记得的我。”
小满接到传讯时,天刚擦亮。
她裹着晨露冲进老妪家,就见那破碗正被老妪捧在掌心,碗口腾起的热气里,隐约飘出半句唱词:“……桥塌了,路还在。”这声音不像记忆回放,倒像碗里沉了几十年的想念,自己学会了谱曲。
小满膝盖一软,跪在青石板上。
她听见窗外传来陶笛响,是村头的小娃在吹;听见灶膛里柴火噼啪,是老妪的儿媳在做饭;听见风穿过晒谷场的陶板,发出嗡嗡的共鸣——原来“物启人心”到最后,是万物自己开了口。
顾微尘夜宿荒野时,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站在敦煌洞窟最深处,手中捧着一本黑色经卷,封皮上的金漆已经剥落。
她刚要翻页,壁画里突然走出个老匠人,白胡子垂到腰间,手里还攥着半块泥料。
“你不该修它。”老匠人说,声音像砂纸磨过陶轮,“它一直在修你。”
她惊醒时,暴雨刚停。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洒在她身侧的沙地上——昨夜躺卧之处,泥土竟自然凹陷成一行大字,仔细看,是万千蚁群衔着沙粒排列的:“姐姐,我们记得你怎么走路。”顾微尘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后解下外袍,轻轻铺在上面。
风掀起外袍一角,露出沙粒间闪着微光的陶片——那是她早年烧废的次品,此刻却像得了新命,正用自己的方式,替蚂蚁们守着这行字。
次日清晨,放牛的小娃路过荒野。
他看见沙地上有片泛光的地方,蹲下身捡起一枚金纹陶片。
陶片贴到耳边的瞬间,他瞪圆了眼睛——里面传来细细的、像妈妈声音的呼唤:“阿牛,我的银戒指,你替我找着没?”小娃摸着后脑勺笑了,他没告诉别人,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听懂了陶片的话。
顾微尘继续西行。
她走过开满野花的山梁,走过飘着炊烟的村落,走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溪谷。
这日午后,她转过一道山弯,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古老槐林。
树干粗得要三四个壮汉才能合抱,枝桠扭曲盘结,像无数只向上伸展的手,又像在诉说什么未竟的心事。
她站在林外,风穿过槐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里有陶片相击的脆,有泥铃震颤的沉,有古籍翻页的轻——像极了这些年,她听过的、所有会“说话”的万物的和声。
顾微尘抬起脚,迈进了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