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蹲在菜圃边,月光从竹篱笆的缝隙漏下来,在她发顶织出一片银网。
那片带字的叶子被她轻轻夹在陶片里,此刻正贴着心口——烧红铁丝烙的字迹还留着若有若无的焦味,像极了前世师父修复老瓷时,用炭笔勾描纹路的温度。
幼苗的影子又歪了。
她屏住呼吸,看着那抹细瘦的黑影缓缓转向左侧,茎干在泥土里发出极轻的摩擦声,像有人用指甲挠着旧木门板。
第七夜了,从断茎重生那日起,这株刻痕幼苗每到子时三刻便会挪动位置,始终背对月亮。
她试过用草绳固定,次日清晨草绳却松松垮垮垂着,茎干上连道压痕都没留;撒过香灰看轨迹,次日灰上只印着细碎的菌丝印,像极了学坊田埂下用来固土的陶片网络。
“或许……”她咬着下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陶坠——那是学坊里最普通的泥陶,烧得不够透,边缘还带着未抹平的指印。
前世修复青铜器时,师父总说“要让器物自己说话”,此刻她忽然想起这句话。
后半夜的风裹着露水钻进袖口,她打了个寒颤,却直起腰往菜圃外跑。
奶娘的鼾声从东屋传来,她轻手轻脚掀开灶房的陶瓮,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修补碗碟剩下的碎陶片。
挑了十二片大小相近的,她又摸出竹篾,像编竹篮那样在幼苗周围围了个圈——陶片尖朝上,露出土面半寸,正好和学坊田埂下埋的陶片阵一模一样。
第三夜的月光刚爬上院角老槐,小满裹着厚毯子从柴房溜出来时,陶圈边缘已经凝了层白霜。
她凑近时,鼻尖几乎要碰到泥土——菌丝!
银灰色的细丝正从陶片缝隙里钻出来,像无数根细针在土里游走,不多时便将十二片陶片连成了蛛网。
幼苗的茎干突然轻颤,影子开始缓缓转向,陶圈跟着发出极细的“咔嗒”声,像是旧木椅榫头松动时的轻响。
“哒、哒、哒——”
第三声轻鸣响起时,小满的手指死死攥住毯子边缘。
这节奏她太熟悉了——学坊藏书阁的老钟,每到卯时三刻报时便是这样的短鸣;阿芽修补残碑时,锤子敲在凿子上也是这样的频率。
此刻菌丝网络随着鸣动泛起微光,幼苗的刻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每一道都像是某种文字的起笔,却又被刻意揉碎了混在茎脉里。
“原来是遗书。”她忽然笑了,眼角有些发涩。
前世在博物馆修复战争时期的瓷瓶,瓶腹内侧总有用指甲刻的名字,“xx到此一游”或者“等阿娘回家”,后来才知道那是匠人被抓去修工事时,用最后力气留下的痕迹。
原来有些“活着”,是要拿命当墨写的。
从那天起,小满的菜圃多了些新规矩:清晨第一碗水要沿着陶圈浇,让每片陶片都喝到;日头最毒时,她会搬来竹帘给幼苗搭个凉棚,像给学坊里那株百年老梅遮雪;夜里她不再守着看影子挪动,只在睡前把陶圈上的露水擦干——就像师父教她擦青铜器时说的,“别让它带着湿冷过夜”。
千里外的大陆最南端,阿芽的麻鞋踩上沙滩时,潮水正退得急。
脚边突然磕到个硬物,他弯腰捡起——是半截断橹,橹身刻着“安福号”三个字,漆色虽褪,笔锋却和二十年前他在渔村见过的船匠阿福一模一样。
再往前走,碎铜铃、焦木片、锈铁链……每样东西都像从记忆里跳出来的,有的曾在山火里见过,有的曾在海啸中捞起过。
他蹲下来,把这些残骸随意堆成个圆阵。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空了的水囊——最后一滴清水,已经留在冰原的裂纹里了。
“你们累了,就歇会儿吧。”他对着海平线说,声音被浪声撕成碎片。
当夜风暴来得急,阿芽裹着破帆在礁石后避风,听见巨浪拍岸的轰鸣里混着细碎的“咔啦”声。
天刚蒙蒙亮,他就往沙滩跑——圆阵还在,残骸被银灰色的菌丝缠得结结实实,像给沙滩戴了条缀满碎片的项圈。
更远处,几艘渔船正往这边划,船老大站在船头喊:“这地儿背风!快抛锚!”
阿芽没说话,悄悄退到礁石后。
他看见渔民们把船系在菌丝固定的残骸上,有个小娃捡起片碎铃,擦了擦说:“阿爹你看,这铃铛上有朵梅花!”船老大笑:“管它啥花纹,老东西们自己想回来护着咱们呢。”
海底沉船之城的珊瑚丛里,海生的晶质指尖轻轻划过古舵上的“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