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河岸继续走,潮声渐起。
阿芽在滩涂上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海生正坐在封舟船头,赤着脚垂进水里。
船身的晶化层泛着幽蓝的光,水面上却浮着层温水,在沙滩上漫成一片浅洼。
“阿芽!”海生抬头看见他,招了招手,“你来看这水。”
阿芽蹲下身,水面倒映着两人的影子。
可当他眨了下眼,倒影里的海生忽然变成个老妇,穿着靛青粗布衫,正弯腰补渔网。
“柳婆?”阿芽脱口而出。
海生的指尖轻轻颤抖,他脱了鞋,光脚踩进温水里。
水面荡开涟漪,老妇的倒影却更清晰了。
她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里盛着半世纪前的阳光:“海生啊,你总怕听不见潮声里的话,可你听,哪片海是安静的?”
海生蹲在浅滩上,伸手去碰倒影。
刹那间,整片海域都震动起来。
阿芽看见,水下的沉船残骸正从沙里浮起,裂缝中冒出细密的气泡,像无数只手在水下鼓掌。
“原来它们一直在说话。”海生的声音发颤,“我从前总想着记录,却忘了该先学会听。”
阿芽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潮水漫过两人的脚踝,带着春日的暖意,将那些气泡托向天空,散成一片细碎的光。
日头偏西时,阿芽到了边城集市。
青石板路上飘着油泼辣子的香气,他却被个盲眼老匠的摊子绊住脚步——竹筐里堆着破陶罐、缺耳的瓷碗,老匠正用指甲摩挲一只裂成三瓣的陶瓮,指腹在裂纹上轻轻画圈。
“这裂口......疼得很有规矩。”老匠忽然开口,声音像旧木门轴,“左深右浅,上宽下窄,像被雷劈的?”
陶瓮突然发出“嗡”的轻鸣,短促三声,像在应和。
老匠笑了,皱纹里盛着蜜:“原来你也记得。
那年雷雨天,你替我挡了道雷,对吧?“
阿芽心头一震,想起陈拾。
那家伙从前总背着个大包袱,满世界记录“自愈律”,本子上记满了“某日某桥自合”“某剑锈迹消退”,可他自己却像被这些记录困住了,眼神越来越沉。
正想着,人群里挤进来个穿灰布衫的青年。
他背着褪色的包袱,站在老匠摊前看了许久,忽然摸出块铜片,轻轻放进陶瓮里。
铜片上刻着细密的碑纹,是陈拾的笔迹。
“这是......”老匠摸着铜片,指尖顿住,“你这娃,倒会挑东西。”
青年没说话,转身挤进人群。
阿芽认得他的背影——是陈拾。
他的包袱轻了不少,脚步也比从前轻快,像卸下了块压了十年的石头。
暮色渐浓时,阿芽走到一处荒岭。
山体崩塌处露出大片焦黑岩层,像被天火焚过的巨兽脊背。
他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岩石,掌心便传来灼痛——不是烫,是疼,像有人在往骨缝里扎针。
“别修我们,带话出去。”
无数微弱的声音在脑海里炸开,像碎瓷片相撞。
阿芽闭了闭眼,看见画面:漫天大火,人群奔逃,一个老匠举着刻刀冲回火海,怀里抱着块未完工的碑。
“好,我不动你们。”他对着岩石说,“我帮你们带话。”
话音刚落,岩缝里钻出一缕青烟。
青烟盘旋着升上天空,散成三个虚淡的笔画——第一笔是竖,第二笔是横折,第三笔是短撇,像“疼”字的起头,又像三道未写完的伤痕。
阿芽起身拍了拍裤脚的灰,将包袱系紧。
他抬头望向前方,暮色里隐约可见几缕炊烟——是个村落。
可等他走近些,却发现那炊烟是雾,青瓦白墙的屋舍整整齐齐,却没有半点人声。
他站在村口,望着紧闭的木门和窗台上落的薄灰,忽然听见风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人在门后轻轻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