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挂着“痛钟”的木架早已朽烂,锈成黑褐色的钟体歪倒在野草丛里,钟槌不知去向,只留半截麻绳在风里晃。
他解下腰间的水囊喝了口,随手捡起块碎石敲了敲钟壳——“咚——”声音沉闷得像打在棉花上。
不远处山坡上,几个放牛的小儿听见动静,甩着鞭子跑过来。“好玩!”扎着羊倌巾的男孩捡起块尖石头敲断桩,“哐!”穿补丁裤的女孩敲岩壁,“嗒!”光脚的小娃敲自己的铜脚环,“叮!”
杂乱的敲击声在旷野里荡开,惊起几只灰雀。
陈拾靠在断墙上眯眼,忽然有那么一瞬,所有声音竟奇迹般同步——“哒、哒、哒”,像山神庙里那张网的心跳,又像顾微尘修复残碑时,刻刀轻叩石面的节奏。
孩子们没察觉异状,只觉得有趣,追着彼此敲个不停。
陈拾望着天边如血的晚霞,喉咙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有些故事,该由新的声音来续写了。
阿芽抵达北方雪原时,正是初雪消融的季节。
他裹着老塾师送的羊毛毡,在冰原上走了七日,终于望见那座半埋在冰里的古老石阵。
石阵由九块一人高的巨石围成,石面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刚要抬脚迈进石阵,忽然有阵暖风拂过面门。
风里裹着极淡的菌丝气息,还有种熟悉的律动——像学坊田埂上菌丝攀援的节奏,像渔族船缝里浪涌的节奏,像荒原上孩子们敲击的节奏。
阿芽顿住脚步,望着石阵中心蒸腾的雾气,忽然笑了。
有些禁区,不一定要踏进去。
返程时他路过个牧羊的小村落。
老羊倌正蹲在毡房外修补朽柱,用褪色的红布条缠了一道又一道。
阿芽上前帮忙递麻绳,老羊倌却摇头:“不用扎太紧,让它喘口气。”他粗糙的手指抚过柱上的裂痕,“木头和人似的,憋久了要闹脾气。”
阿芽心头一震,想起在顾微尘遗留的笔记残页上,曾见过这样一句:“修,是为了让它还能坏一次。”那时他总觉得晦涩,此刻望着老羊倌布满老茧的手,忽然懂了——真正的修复,不是把裂痕堵死,而是给“再坏”留条生路。
某个无名山村的清晨,小满蹲在灶台前帮母亲添柴火。
她踮脚够盐罐时,手肘碰倒了灶台上的旧陶碗。“啪!”碗沿磕在青石板上,崩出道月牙似的缺口。
“哎呀!”小满眼眶立刻红了,“娘,我把您的嫁妆碗摔了......”
母亲擦着手走过来,捡起碗吹了吹灰尘:“傻丫头,碗是盛饭的,又不是供着看的。
缺个口怎么了?
还能装得下你爹的热粥,装得下你的糖糕。“她将碗放在灶台上,转身去切菜。
小满盯着那道缺口看了许久。
她想起学坊田埂上的陶片,想起自己给陶片盖的草被子。
于是她跑出门,在墙根下捧了把湿润的苔藓,轻轻塞进碗底的缝隙里。
几日后,母亲煮早粥时发现了异样。“他爹你看!”她举着陶碗惊呼,“这碗盛了热粥,过了半个时辰还温乎着!”
小满趴在桌上看,见苔藓在碗底长得更茂了,绿莹莹的像片小草原。
她伸手摸了摸碗壁,忽然想起昨夜下雨时,她趴在窗台上看见的奇景:碗里积了半盏雨水,水面映着月光,涟漪荡开时,仿佛有谁举起无形的刻刀,在空气里轻轻一叩——
又一叩——
再一叩——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扫过心尖,像遗忘的开始,又像永恒的平常。
次日清晨,小满捧着这只补了苔藓的陶碗盛粥。
热粥刚倒进碗里,她就觉着手心微微发烫。
抬头时,正看见母亲往灶里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开,像极了学坊田埂上,菌丝破土时泛过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