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戏台子搭在老槐树下,红布被雨打湿,蔫蔫地垂着。
血砚生拄着竹杖站在台中央,掌心向上——老茧像道深褐色的河,从指根蔓延到虎口,是三十年刻刀磨出来的。
台下围了一圈人,有官府的差役攥着铁链,有妇人抱着修补过的陶罐,有孩童举着缺了口的木剑。
“大人说这是败坏风气。”带头的捕快踹了脚地上的破碗,“好好的器物,摆出来现眼作甚?”
血砚生没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掌心。
十年前顾微尘离开那天,也是这样的日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补陶的手上。
她的手背上有块疤,是补青铜爵时被火星烫的,当时她笑着说:“这疤好,能记着那回火候过了三分。”
“你们说这是残缺?”他抬起头,声音像敲在老槐树上的钟,“我倒觉得,这才是人活过的凭证。”台下突然静了。
有个穿青布衫的书吏挤到前排,掏出块印泥,对着血砚生的掌心比了又比,最后咬咬牙,用刻刀在私印上摹下那道老茧的纹路。
血砚生没理那些骚动,他拂了拂衣袖,竹杖点地“哒”地一声。
转身时,他瞥见墙角有个小丫头正蹲在地上,用草茎补着只缺了腿的泥娃娃。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洒在她背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当年顾微尘蹲在案前补残卷的模样。
霜降的晨雾裹着灶膛的烟火气。
曾孙女蹲在灶台前,用木勺搅着锅里的百家粥。
突然,她手一抖——锅底贴着的结晶地图边缘,不知何时裂开道新纹,像条细蛇,指向西北方的山谷。
那地图是顾微尘当年用碎瓷片拼的,说能引着后人找见被遗忘的矿脉,可十年了,裂纹从来没动过。
她屏住呼吸,往锅里添了把干枣。
粥香漫上来,模糊了视线,可那道新纹却越来越清晰,像用金粉描的。
夜里她梦见个佝偻的背影,坐在溪边刮湿泥,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她听不清词,却跟着哼出了声,醒来时舌尖还留着那股子甜,像含了颗化不开的糖。
最奇的是厨房角落的信心花——那是云老师送的苗,种了三年都没开,此刻却冒出朵花骨朵,花瓣纹路竟和锅底的地图分毫不差。
曾孙女伸手摸了摸花瓣,凉丝丝的,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暖,像有人隔着岁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极北雪原的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老教师躺在土炕上,呼吸像破风箱。
他望着炕头的破碗——里面盛着今早取的雪,此刻正慢慢融化,水面浮着层细沫,倒映出几个扭曲的字:“别修完。”
“爷爷,这是啥意思?”小孙子攥着他的手,眼泪砸在老教师手背上,凉得像雪。
老教师笑了,皱纹里全是雪水化开的温柔。
他想起顾微尘离开前,蹲在雪地里划冰裂纹的模样。
她说:“这地底下的脉,像人身上的筋,修得太齐整,反而没了活气。”
“莫要怕不周全。”他轻声说,声音轻得像片雪,“留些缝...才好让新的东西长出来。”
话音未落,远在万山深处,那朵开在裂痕里的梅最后一片花瓣飘落,化作带梅纹的尘埃,随风卷向四方。
大地寂静,可每一寸被修过的土都在轻轻震颤——哒、哒、哒——像是谁握着刻刀,从时光的那端,轻轻叩响了现在。
这一次,风停了。
学坊的晨钟在雾里响了七下。
云老师站在田埂边,望着孩子们蹲在泥里看蚯蚓钻土,听阿梨绘声绘色讲陶铃的故事。
她忽然想起顾微尘说过的话:“修复不是补全,是让万物自己学会呼吸。”
她摸了摸袖中那株刚发的信心花苗,转身往学堂走。
明天该添门新课了,她想,就叫“静听”——教孩子们脱了鞋,赤着脚站在田埂上,听听泥土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