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坊后院的蓝星花被夜雨打落几瓣,沾在青石板上像滴碎了的靛墨。
天刚蒙蒙亮,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就挤在花架下,鼻尖都快贴到地面——那片曾被春雨泡得发涨的残陶,此刻正裹在一团雪白菌丝里,像颗裹着棉絮的蛋。
“阿姐你看!”扎红绳的小豆子踮脚拽旁边女孩的衣袖,“昨晚还裂成八瓣呢,今儿咋又抱成一团了?”被唤作阿姐的女孩是镇上学堂里最胆大的,叫阿梨,此刻正蹲在泥地上,手里攥着根木勺。
她望着那团菌丝,耳尖被晨露打湿,凉丝丝的,可心跳却快得像敲鼓——昨儿后半夜她起夜,听见后院有细碎的“咔啦”声,扒着窗缝瞧,只见陶片自己往中间挪,菌丝像活了似的从土里钻出来,把碎片一圈圈缠紧。
“我...我捅捅看?”阿梨咽了口唾沫,木勺尖轻轻戳向菌丝团。
菌丝软得像新纺的棉线,一戳就陷进去个小坑,露出底下暗褐色的陶片。
突然,菌丝“刷”地缩了缩,阿梨手一抖,木勺“当啷”掉在地上。
几个小娃“呀”地往后跳,撞得蓝星花枝乱颤,花瓣扑簌簌落了阿梨一头。
“莫怕。”
清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梨回头,见教她们《草木经》的云老师正提着竹篮站在台阶上,月白裙角沾了点泥星子,显然也是刚从屋里赶来。
云老师蹲下来,指尖轻轻抚过菌丝团,目光里浮起种阿梨说不上来的温柔,像她去年冬天给冻僵的小猫捂手时的眼神。“这是陶片在护着什么呢。”她说着,从竹篮里取出把铜镊子,“阿梨,你来试试。”
阿梨喉结动了动,接过镊子。
菌丝被挑开的瞬间,有细密的银粉簌簌往下落,在晨光里像撒了把碎星子。
等菌丝完全褪尽,泥地上躺着个拳头大的土球,表面还沾着湿润的黑土。
阿梨用镊子尖轻轻一扒拉,土球“啪”地裂开,露出里面巴掌大的陶铃——形制古旧,表面的灰纹像流动的云,铃舌是粒乳白的树脂,凝着半截极小的昆虫翅膀。
“这...这是会响的吗?”小豆子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陶铃。
阿梨鬼使神差地捏起陶铃,轻轻一晃。
没有声音,可十步外的菜畦突然动了——原本蜷在土表的蚯蚓“唰”地全往深处钻,土面鼓起一个个小土包,像下了场看不见的雨。
云老师的睫毛颤了颤。
她伸手接过陶铃,指腹抚过那些流动的灰纹,突然想起十年前顾先生离开时,往她手心里塞的那片残陶。“有些东西,”当时顾先生说,“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着,可地脉知道,泥土记得。”此刻陶铃在她掌心微烫,像块捂了许久的暖玉。
“阿梨,”云老师抬头时,眼底有光在闪,“把它埋回原处。”她又指了指花架边的瓦盆,“再把我新育的信心花苗种在周围。”阿梨虽不解,却认真地点头,捧着陶铃蹲在泥里,看黑土重新覆上那抹灰。
云老师望着她沾泥的手背,轻声补了句:“有些声音,是给地听的。”
西漠的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瓷片。
陵不孤裹着灰氅站在牧民帐篷前,指尖抚过角上镶的陶片——裂纹里渗出的淡金色胶质在风里泛着微光,遇风即硬,竟在陶片周围凝出层薄壳,吸附的沙尘堆成个小沙丘,把帐篷角护得严严实实。
“客官可是要买这防风骨?”扎红头巾的牧民大嫂拎着羊皮水囊凑过来,“我们这儿的娃子都说,这陶片夜里会抖,跟人喘气似的。”陵不孤的手指顿住。
他闭了闭眼,神识顺着陶片往下探——沙层之下,极细的裂纹正像藤蔓般延伸,每道裂纹里都浮着若有若无的韵律,像极了顾微尘当年修复古剑时的呼吸:绵长,沉稳,带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在青水河畔,他望着顾微尘的意识散入天地裂痕时,曾以为那抹专注会随岁月湮灭。
可此刻沙粒擦过耳畔,他却听见那些裂纹在低吟,像有人拿着刻刀,一下下叩着时光的骨。
“这陶片,”陵不孤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片,“从哪儿来的?”
“说是百年前从东边流过来的。”大嫂舀了碗羊奶递给他,“听老辈说,当年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先生,在沙里修了三个月陶,走时留了片碎陶。
后来每年春天,陶片自己裂开,再后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陵不孤接过碗,羊奶的温度透过粗陶碗壁渗进掌心。
他望着远处翻涌的沙暴,突然解下腰间最后一枚锈链环——那是他当年断契时崩断的锁链,跟着他走了三千里雪径,三千里黄沙。
他走到村口那口枯井前,手一松,链环“咚”地落进井里,溅起些尘灰。
“你...”大嫂欲言又止。
“替我守着这井。”陵不孤转身走入沙暴,灰氅被风卷得猎猎作响,“它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