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陆荒村的晨雾还未散尽,王阿婆就着竹扫帚的间隙又瞥了眼院角的陶瓮。
乳白汁液仍在顺着瓮身纹路渗出来,在青石板上积成颗露珠大的水洼,昨夜新长出的那株异花正从水洼里钻出来,细茎上缀着两片蜷曲的嫩叶,叶尖还凝着液珠,像谁不小心滴落的星子。
“阿婆!
村东头张婶说您这瓮是神仙显灵!“隔壁家的二狗子扒着篱笆喊,裤脚沾着泥,”她今早拿豁口的碗来沾了点水,碗缝里冒热气呢!“
王阿婆手一抖,扫帚“啪”地磕在石阶上。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株异花的嫩叶,凉意顺着指腹窜上来,五十年前的春夜突然清晰得像刚发生——穿青衫的姑娘蹲在窑前,陶刀在坯体上刮出细密的沙沙声,“最结实的修补,是让它自己学会长好。”那时她才十六岁,蹲在旁边递陶泥,姑娘手腕缠着布,说是前晚修青铜器时划了道口子。
“神仙?”王阿婆喃喃重复,抬头正见七八个村民挤在院门口,张婶举着豁口的粗瓷碗,碗底果然浮着层淡金色的雾气。
人群里有人喊:“抬去祠堂供着!
神仙住在瓮里,保咱们村风调雨顺!“
日头爬过屋脊时,陶瓮被红绸裹着抬出了院子。
王阿婆攥着扫帚站在原地,看八个壮小伙儿哼哧哼哧往祠堂走,瓮身上的乳白汁液在红绸上洇出淡痕,像朵未开的花。
半夜里,祠堂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条缝。
三个小脑袋探进来,最小的梅朵攥着块缺角的泥人,怯生生道:“我...我就摸一下。”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供桌上的陶瓮上。
梅朵踮脚伸手,指尖刚碰到瓮身的裂纹,瓮底的积水突然泛起涟漪。
水面倒映出个模糊的影子——佝偻着背,右手缠着布,正低头用陶刀刮陶胎,刀锋与泥坯相触的轻响,像春风掠过竹林。
“是...是修陶的奶奶!”二狗子突然压低声音。
他爹是村里的老陶匠,总说五十年前有个姑娘在窑场修陶,手腕总缠着布。
梅朵的手指顺着裂纹轻轻摸过去:“你是不是也疼了很久?”
瓮身微微一震,水面的影子更清晰了些。
她看见那双手在陶胎上抹泥,不是粗鲁地糊上去,而是顺着裂纹的走向,像在引着伤口自己愈合。
三个孩子屏息盯着,连梅朵怀里的缺角泥人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第二天天亮时,祠堂台阶上多了半筐东西:缺耳的瓷杯、断齿的木梳、裂了柄的铜勺。
王阿婆来收供品时,见梅朵蹲在台阶下,正把自己的泥人往筐里放,小声说:“阿婆,瓮瓮不喜欢供香火,它喜欢修东西。”
此后每月十五,祠堂台阶上的破器物就堆成小山。
孩子们管自己叫“守破队”,轮流看着,不许大人随便动。
有回张婶想把供果摆上去,被梅朵拦了:“瓮瓮说修东西要耐心,供果会招蚂蚁。”
陵不孤是在芒种这天进的村。
他裹着黑斗篷,站在村口就闻到了陶土混着露水的气息。
祠堂台阶上的破器物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他蹲下身,指尖抚过一只裂了嘴的粗陶碗——裂纹走势呈极细的螺旋,与顾微尘当年为他绘制的“导流图”分毫不差。
“看够了没?”梅朵抱着缺角泥人站在他身后,“这是我们守破队的宝贝,不许偷。”
陵不孤抬头,见女孩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没说话,从袖中取出半枚锈链环贴在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