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中原的某个市集,血砚生正蹲在槐树下写信。
老妇攥着皱巴巴的布包,里面装着儿子走时的旧褂子:“我要写悔书,可我不识字...”她絮絮说着,一会儿怪自己当年骂得狠,一会儿又怨儿子不该头也不回,言辞颠三倒四。
血砚生低头誊抄,笔锋跟着她的情绪拐来拐去,最后一页的墨迹甚至洇了块泪斑。
“你咋不帮我改得好点?”老妇捧着信发愣。
血砚生用碎布擦笔:“真话要是能改,早被人改没了。”
七日后,老妇的儿子背着包袱冲进市集。
他扑在母亲怀里哭,说在驿站读信时,第一遍看见“我错了”,第二遍看见“我想你”,第三遍看见“你走那天,灶上还温着你爱吃的糖粥”。
消息像长了翅膀,“扫地先生写字最灵”成了茶肆里的谈资。
血砚生依旧每日收摊前,把废纸卷成小团,投入街角的老井。
井水叮咚作响,仿佛在替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藏进更深的地方。
某个霜色浓重的清晨,整片信心花海突然颤动起来。
千万片粉白花瓣同时闭合,像无数双手掌捧住了什么。
乳白的火焰沉入地底,三日未现。
这夜,数百人做了同一个梦:穿粗布短打的小豆子坐在花藤上啃苹果,汁水顺着下巴滴到泥土里。“你们把我供起来的时候,”他吸了吸鼻子,“我就没法当你们心里那个鬼了。”
次日,从山脚到城郭,处处飘起烧纸的青烟。
草偶、绘本、手抄经卷被投进火盆,孩子们举着树枝拨弄灰烬,老人们抹着眼泪说:“小豆子要是还在,肯定嫌咱们麻烦。”
灰烬撒进田土的那个春天,庄稼长得格外壮实。
有个樵夫蹲在田埂上抽烟,看见青烟升腾的形状——像极了一把正在削刻的刀,一下一下,把什么旧壳子,慢慢剖开。
顾微尘烧最后一窑陶时,选了最荒僻的深谷。
这窑陶她加了三倍锈粉,故意把裂痕烧成蛛网样,轻轻一磕就会碎。
封窑那天,她站在窑前,左手攥着刻刀,右手的皮套被藤蔓撑得发出吱呀声。
“来了。”她低喝一声,掌心灼痛如沸。
藤蔓突然暴长,青黑色的枝桠从皮套缝隙里钻出来,瞬间缠住窑门把手。
她咬着牙,用左手猛推窑盖,指节泛白。
窑火腾起的刹那,她看见墙上的影子——不再是人的轮廓,而是由千万道裂痕组成的,正在流动的光。
三日后开窑,第一块残陶刚捧出,便“咔”地裂开新缝。
一滴乳白汁液渗出来,坠进泥土。
顾微尘蹲下身,用刻刀轻轻拨了拨土——那里埋着颗沉睡十年的信心花种子,种皮已经裂开条细缝。
她站起身,把割断的藤蔓埋进旁边的土堆。
风卷着窑灰掠过她的发梢,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她眯起眼,听见山那边隐约的读书声——像是有人在教:“看裂纹,要先看它从哪来,再看它想去哪。”
十年后的学坊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徒弟举着陶片喊:“师父!
这片裂纹的走势,和您说的《补锅匠手记》插图好像!“
正在擦刻刀的女修抬头,眼角有了细纹。
她笑了笑,指尖轻轻划过陶片上的裂痕——那里,似乎还留着当年藤蔓爬过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