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铜锅搬到广场中央,注满清水,又从怀里摸出片带锈的金属——是前日在荒原捡的,据说是上古法器的残片。
七日后清晨,广场围满了人。
铜锅水面浮着层细密的结晶,在阳光下闪着淡金色,竟和荒原上信心花的根系纹路分毫不差。
“从今日起,”血砚生敲了敲铜锅,声音混着嗡嗡的回响,“残卷堂不收书,只收‘困惑’。”
人群安静了片刻,突然有个年轻学徒挤进来:“我...我总担心自己修不好古剑,算不算困惑?”
月圆夜的风裹着花香。
织工阿婆是在给孙子补衣裳时睡着的,梦里那个持灯女子又出现了,可这次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她床头的《梦引经》。
阿婆惊醒时,月光正照在经书上,纸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儿子刚会走路时,蹲在田埂上笑的模样。
她突然哭出声。
这三年来,她总说“等先知托梦教我放下”,可儿子早就在信里说,田埂上的稻子抽穗了,等她去看。
同一夜,三十七个曾喝过花粉药汤的人同时惊醒。
有人拆了草庙里的“拇指小人”像,有人撕了《梦引经》,还有个猎户把供在灶头的陶片塞进了猎囊:“我阿爹说,打猎要自己看山形,不能等神指路。”
血砚生站在残卷堂门口,望着漫天星斗。
他摸出怀里的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最终落下:“回声期——文明愈清醒,阴影愈清晰。”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
顾微尘在陶棚里把最后一摞坯子码好,雨珠已经砸得草顶咚咚响。
她往窑里添了把松枝,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眉骨发亮。
这些粗陶她故意烧得歪歪扭扭,每条裂痕都不一样——像蛛网的,像断枝的,像老树根盘错的。
“嘶——”
她突然捂住右手。
掌心的守心轮位置传来锐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皮下攒动。
顾微尘咬着唇,从腰间解下块陶片——那是当年烧窑时崩裂的,里面嵌着梅纹的灰烬。
她把陶片按进窑壁的湿泥里,指腹沾了满手陶土。
火焰腾起的刹那,荒原上所有信心花同时震颤。
乳白的火焰没有像往常那样升上夜空,反而“咻”地缩成一点,沉入地底。
顾微尘望着那点微光消失的方向,雨丝顺着发梢滴进衣领,凉意一直渗到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转身走进雨幕。
泥地里,一株从未见过的花正缓缓抽芽。
花瓣边缘布满细密的裂纹,在雨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像极了...睁开的眼睛。
雨停后第三天,顾微尘蹲在溪边洗陶土。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她抬头,看见山路上走着一支队伍。
领头的举着褪色的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朝圣旧窑”,后面跟着挑筐的、背包裹的,还有几个孩子举着画满裂痕的木牌。
她指尖的陶土“啪”地掉进溪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顾微尘低头擦了擦手,把斗笠压得更低些。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陶土香,混着远处的人声,她听见有人喊:“到了旧窑,就能听见先知说话!”
暮色渐浓时,她悄悄收拾了个布包,里面装着粗陶碗、火折子,还有块带着梅纹裂痕的陶片。
月光爬上山顶时,顾微尘戴上了顶褪色的蓝布头巾,袖中握着把磨得发亮的刻刀——那是她当文物修复师时用的,刀把上还留着前世的茧印。
山路上的朝圣队伍燃起了篝火,火光里有人开始唱歌。
顾微尘站在阴影里,望着跳动的火苗,嘴角微微动了动。
她低头摸了摸布包,里面的陶片贴着心口,温温的,像块没凉透的炭。
明天,她想,该去旧窑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