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总在深夜望着荒原——那里埋着他最后一点柔软。
“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她是在说所有被丢进泥里的东西。”他转头看她,眼睛里有窑火未熄的光,“包括你,包括这些陶器,包括……”他顿了顿,“包括那些被断契的人。”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残卷堂的深潭里。
血砚生摸着“疑墙”上的新刻字,指腹被石屑硌得生疼。
“如果断契也是契,怎么办?”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断了尖的刻刀刻的。
他在墙下站了三天,第四天清晨,刻刀在“怎么办”下方落下:“那就再断一次。”
消息像长了翅膀。
有人在溪边争论,有人在茶棚里拍桌,连新聚落的孩子们都凑在槐树下,用树枝在地上刻“断契”二字。
血砚生不管,只每日黄昏敲响那口破钟。
钟声裂帛似的穿云而过,惊起一群寒鸦——听钟的人都说,那声音里藏着句被遗忘的谎言,像根细刺扎在喉咙里,让人不得不开口。
小豆子的变化是在月圆夜发生的。
顾微尘被一阵花香惊醒时,窗台上的花苞已长得比她人还高。
藤蔓盘结着爬上房梁,每根藤须都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她伸手触碰花苞,忽然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响——是那些做过“修前课”之梦的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同时睁开眼。
“我不是来救你们的。”
声音无声,却像刻在骨头上。
顾微尘后退半步,看见花苞缓缓绽开,无数光点如萤火飞出,掠过她的发梢,掠过新聚落的屋檐,掠过残卷堂的疑墙,最终散入风里。
次日清晨,扎羊角辫的女孩敲开她的门:“姐姐,我阿爹今早去帮王奶奶磨药了!”卖陶器的老张头路过时挠头:“怪了,我昨夜突然想帮邻居修篱笆,手痒得睡不着。”
残卷堂的学徒抱着账本跑来找她:“顾姑娘,统计过了!这些自发修东西的人,正好是当年喝过花粉药汤的数目!”
顾微尘望着窗外的新绿,忽然笑了。
那些被小豆子分担的执念,原来不是消失了,是长成了会发芽的种子。
多年后的春天来得迟。
少年背着竹篓穿过荒原时,鞋尖踢到块硬物。
他蹲下身,捡起半块带梅纹的残陶,裂缝里还沾着陈年泥渍。
他用袖口擦了擦,忽然听见泥土深处传来轻响——哒、哒、哒,像是刻刀敲在铜器上。
他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地上。
风里有细弱的低语,像谁在说:“别急着点亮世界……”
山巅的素影裹着晨雾。
顾微尘望着脚下的土地,那里有新聚落的炊烟,有残卷堂的疑墙,有孩子们用树枝描的裂痕。
她轻轻吹熄唇间的乳白火焰,那是最后一缕守心轮的余温。
星河垂落,万花摇曳。
少年摩挲着残陶上的裂痕,忽然觉得掌心发烫。
他望着山巅的影子,把陶片小心收进怀里——这个晚上,他大概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