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卷堂的瓦当又掉了块。
血砚生踩着碎瓦往展架上添新卷。
他的青衫袖口沾着墨渍,发间插着根竹笔——那是顾微尘用烧废的陶管削的,说“写坏字的笔,换个用处也能传道理”。
今天要展的是《逆信录》。
这是本被各宗封禁的书,记载着三百年来修士违背誓言的案例。
血砚生用朱砂在扉页画了个叉:“此处漏记,天枢宗大长老十年前背誓时,曾逼死三个知情弟子。”
有个穿玄色道袍的修士拍案而起:“你这是毁我道统!”他袖中飞出把铁笔,笔尖直戳血砚生咽喉。
血砚生没躲。
铁笔在离他咽喉三寸处停住,被截成两段——是顾微尘送的刻刀,不知何时落在了展架上。
“若真理不怕质疑,”血砚生拾起半段铁笔,在《逆信录》旁添了张纸,“为何怕你划个叉?”
三年后,残卷堂的废墟上立起了九间竹屋。
穿各色道袍的修士挤在檐下争论,有人举着《坏典》说“此处存疑”,有人捧着《伪誓典》喊“这里说谎”。
连当年追杀陵不孤的夺灯使后裔都来了,在顾微尘刻的“焚契台”上,烧了整整三箱血咒符。
小豆子的藤蔓又往东边爬了二十丈。
他现在很少动,整个人像株会呼吸的花树。
藤蔓从他指缝里钻出来,绕着他的腰,缠着他的肩,最后在头顶编成顶绿莹莹的花冠。
但他的眼睛还是亮的,像两颗浸在晨露里的星子。
今夜,住在山脚下的老陶匠又做梦了。
他梦见个拇指大的小人举着灯,灯芯是根刻刀。
小人带他走进自己的内心,那里堆着半人高的陶胚——全是他年轻时烧废的,因为追求“完美釉色”,全砸了埋在窑后。
“这些不是废物。”小人用刻刀敲了敲最上面的陶胚,“它们只是在等,等你想起自己最初捏泥时的心跳。”
老陶匠醒时,天刚蒙蒙亮。
他翻出压在箱底的陶拍,在院角支起了小窑。
从此山脚下多了个卖粗陶碗的老头,碗上的釉色总带着裂纹,他却管那叫“开片”,逢人便说:“裂纹不是缺陷,是陶和火说过的话。”
春雨来得毫无预兆。
顾微尘正蹲在窑边看新烧的陶器。
釉面在火光里裂开细如牛毛的纹路,像极了前世在故宫见过的宋瓷冰裂纹。
她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陶面,掌心的守心轮突然发烫——那是她用旧匠核碎片炼的护心玉,向来温凉,此刻却像揣了颗小太阳。
抬头时,她愣住了。
漫天星子下,万株信心花同时摇曳。
每朵花心都托着簇乳白的火苗,没有风引,没有法诀,就那么安静地烧着。
火苗的光映在她眼底,像极了博物馆里,文物在恒温灯下泛出的呼吸般的微光。
“原来修到最后,不是成仙。”她轻声说。
雨丝落下来,打在花瓣上,溅起细碎的光。
有滴雨正好落进她掌心,凉丝丝的,却带着火苗的温度。
她忽然想起刚穿越那天。
她被家族丢在乱葬岗,浑身是伤,却死死攥着怀里的刻刀。
那时她想,这世道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像极了博物馆里按年代贴标签的文物。
可文物的价值,从来不在标签上。
现在她懂了。
雨越下越大。
顾微尘抱起未干的陶胚往窑里跑,裙角沾了泥也不在意。
经过花田时,她瞥见几株信心花的花茎正在抽长,顶端冒出了小小的骨朵。
她弯下腰,用刻刀在旁边的泥里划了道痕——不是标记,只是想和这些花说说话:“别急,慢慢来。”
远处传来巡山兽的嘶鸣。
顾微尘抬头,看见陵不孤的大氅在雨幕里一闪而过,血砚生的青衫在残卷堂檐下晃动,小豆子的藤蔓正顺着雨丝往更高的山岗爬去。
春雨过后,荒原上的信心花,该要抽枝展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