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经阁最底层,不见天光,唯有壁隙间幽幽燃着的几盏魂灯,映得四壁影影绰绰,如同潜伏的旧鬼。
他屏息而行,足音轻如落叶坠水,每一步都踏在岁月积尘的缝隙之间。
这里封存的是被抹去的历史——凡涉及“心匠”二字者,皆遭火焚或篡改,唯余残简断册,藏于禁层深处,非执事亲启不得查阅。
可今晚,他破了规矩。
那卷泛黄帛书从暗格取出时,几乎一碰即碎。
丝线早已腐朽,封皮上的字迹被药水蚀尽,只剩一个模糊轮廓:“永宁三年·心匠案·内廷密档”。
他用银镊轻轻掀开第一页,墨迹斑驳,却赫然写着朝廷密令:
“情愈之道,蛊惑群伦,妄动人心根基。凡习此术者,视同妖逆,格杀勿论。”
字字如刀,刻入肺腑。
他继续翻阅,记录中提及当年七十二名心匠师尽数伏诛,族裔流放北境寒原,连婴孩亦不赦免。
罪名是“以情为刃,乱世之源”。
可就在卷末附录处,一张未归档的纸片滑落掌心——那是师尊手书的批注,笔锋清峻,力透纸背:
“若痛可传,爱亦可渡——我愿代天下试一次。”
裴元礼猛地闭眼。
喉头一阵发紧,仿佛有千钧压下。
他知道这位曾被誉为“医道圣手”的师尊,晚年突遭贬斥,自此销声匿迹。
原来不是背叛,而是逆行于洪流之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就像如今的顾微尘,以凡尘根之躯,修无人问津的疗心之法;就像那孤星命格的陵不孤,背负万民之怨,却从未真正反击。
他们都在走一条没人敢走的路。
而这条路,注定孤独至死。
他缓缓合上卷宗,将它重新封入玉匣,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百年的灵魂。
可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如果《千伤录》所载为真,“天煞孤星”实为人造之劫,那么所谓正邪、天命、命数,是否也不过是权力编织的谎言?
谁来定义何为“灾祸”?
又是谁,在暗中引导众生将恐惧投射于一人之身?
“你们都在逆行。”他低声喃语,声音在空荡的禁室中回荡,“可谁来接住你们坠落时的手?”
夜更深了。
烬医坊内,烛火未熄。
顾微尘独坐灯下,双目微闭,眼角尚残留一抹淡红——那是刚以观微浆洗目的痕迹。
这种由千年冰蚕丝与月见露调制的药液,能短暂唤醒修士对灵气流动的极致感知,常用于修复断裂灵纹。
此刻她借此重读《疗心谱》,试图从古老文字间捕捉那一丝被遗忘的脉络。
忽然,心口一窒。
一股寒意自丹田暴起,顺着经络疾冲而上,冰痕瞬间蔓延至肋下,皮肤表面浮现出蛛网般的霜色裂纹。
她闷哼一声,指尖紧扣桌沿,指节泛白。
眼前浮现的不再是文字,而是无数破碎的画面:孩童被推入雪坑、女子跪地哀求却被火焰吞噬、男子仰天嘶吼,声音淹没在万人咒骂之中……
那些……都不是她的记忆。
却是陵不孤承受过的痛。
她终于明白,《疗心谱》最后一章为何始终无法解读——因为它不在纸上,而在“共情”之中。
真正的疗愈,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俯身进入对方的深渊,与他一同沉沦,再以一丝执念,牵其手爬出。
血从唇角溢出,落地成霜。
她在纸上颤巍巍写下新悟:“疗人道伤,非补其缺,乃与其同陷深渊,再牵其手爬出。”
笔尖落下最后一划,窗外月色骤亮,清辉洒满庭院,宛如铺就一条通往极北的冰路。
她静坐良久,直至呼吸平稳,冰痕隐退。
而后缓缓起身,取来素布束发,青蚨剑轻扣腰间,剑鞘古朴无华,却隐隐透出一丝共鸣之意。
明日启程。
赴那无人敢近的孤星之渊。
而在北方尽头,风雪正悄然汇聚,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待一场足以撕裂宿命的相遇。
北境寒原,风如刀割。
魏无牙披着重甲走在前方开路,却频频回头确认顾微尘步履。
她每走一步,雪地上便留下浅浅的冰痕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