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炉殿内,黑暗如墨汁倾倒,四壁无灯,却有冷意从地底渗出,顺着足底攀上脊背。
众人站在残炉前,那炉不过三尺高,通体漆黑,炉腹裂开一道斜口,像是被巨力劈过,又似自然风化千年。
可就在这死寂之中,炉心深处传来低沉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如同埋在地底的心脏,仍在挣扎着跳动。
石皮老吴蹲下身,掌心贴地,眉头缓缓皱紧。
“不对……这炉子在吸。”他声音低哑,“不是灵气,不是火元,是念头——人的念头。”
顾微尘眸光一凝。
她早察觉空气中有种异样的滞涩感,像行走于积灰多年的古卷之间,每一步都扰动沉眠的记忆。
此刻听老吴点破,她立刻运转观微术,指尖轻抚铜牌寒纹,一丝极细微的灵流自牌面浮现,蜿蜒而入炉中,却在触及炉壁瞬间扭曲、溃散。
“积念成垢。”她低声开口,语气笃定,“不是缺火,也不是断脉,而是历代执灯人临死前的执念,被这炉吸收、沉淀,化作了‘心垢’。它现在不烧火,它烧的是人心。”
话音未落,火疤妇忽然踉跄后退,脸色惨白。
她方才靠近炉边时,掌心那枚暗红火种猛地颤动,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攫住。
刹那间,耳边炸响幼年丹房里的怒吼:“废物!控不住火就该被烧死!”那声音尖锐刺骨,带着焦臭与鞭影,几乎将她拖回那个蜷缩角落、浑身烫伤的夜晚。
她猛咬舌尖才清醒过来,冷汗已浸透后背。
魏无牙横刀在前,药光流转的断刀映出他冷峻侧脸。
他一步步踏入炉域,脚步沉稳如铁,可就在双足落地的刹那,刀身剧烈震颤,嗡鸣不止。
他喉头一甜,一口血无声滑落唇角。
顾微尘瞳孔微缩。
她看得真切——那一瞬,魏无牙体内伪经脉浮现淡金色裂痕,如蛛网蔓延。
那是她亲手以观微浆与灵纹为他重塑的经络,承载了太多不属于他的修复之力。
如今,这些“外力”正在反噬宿主,而根源,正是这座吞噬执念的残炉。
七弦子站在后方,琴匣半开,六弦轻颤。
“此炉认主。”他沉声道,目光落在魏无牙身上,“唯有执灯人可近。你若强行介入清理心垢,他的经脉必碎无疑。”
殿中一时寂静。
顾微尘没有答话。
她只是静静看着魏无牙的背影——那个总是一言不发挡在所有人前面的男人,此刻肩胛绷紧如弓,却仍不肯退后半步。
她忽然明白,所谓“执灯人”,从来不是掌控灯火之人,而是以身为容器,承他人之伤、纳世间之痛的殉道者。
护道,并非斩尽邪祟,而是替人承受不该承受的东西。
她缓缓抬手,取出青蚨剑。
剑身薄如蝉翼,映不出光影,却在她指间泛起一丝温润的凉意。
下一刻,寒光掠过左臂。
血珠滚落,滴入玉瓶中的观微浆,迅速融合成一抹淡金流质。
她走上前,将混合血浆的液体涂于断刀刀脊,动作轻缓,如同修复一件千年裂瓷。
魏无牙察觉异样,欲阻,却被一股柔和却不可违的力量按住。
“别动。”她说,声音很轻,却穿透了炉心跳动的节奏,“我不再治你了。”
她闭上眼,十指结印,引动神识沉入刀纹之中。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抹去那些裂痕,不再强行弥合伪经脉的崩损。
相反,她以“意修复”之法,在刀脊刻下一道逆向心印——将伤痕本身编织进符纹结构,让破损成为支撑,让裂隙转化为导流灵机的通道。
刹那间,断刀嗡然长鸣。
原本刺目的药光渐渐转为温润玉色,如月照深潭,静静流淌。
魏无牙体内撕裂般的剧痛竟如潮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契合感——仿佛那道贯穿胸腹的伪经脉,终于不再是他强加于身的异物,而是真正融入了血肉灵魂。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刀,又看向顾微尘:“你……没治我?”
她摇头,额角沁汗,声音却平静如初:“我让你的伤,成了你的护。”
殿中无人言语。
只有残炉的心跳依旧,缓慢、沉重,仿佛也在倾听这场违背常理的“修复”。
顾微尘收回青蚨剑,望着那漆黑炉口,心中已有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