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瘸子没有走。
他像一尊风干的石雕,每日天黑便会准时出现在微尘铺的屋檐下,不靠近,也不远离,只是沉默地杵着,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薄薄的木门。
他怀里抱着那柄磨得发亮的锄头,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顾微尘知道,这不是监视,而是一种笨拙的守护。
那副玄鳞甲与他朝夕相伴数十年,早已生出灵性,更与他的气血隐隐相连。
归还宝甲,如同割舍骨肉,他不愿离得太远,这是器物与人之间最质朴的羁绊。
第三天夜里,顾微尘推开门,走到他面前。
雷瘸子紧了紧手里的锄头,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顾微尘没有说话,只是摊开手掌。
掌心是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玄鳞甲残片,上面用一种混合了暗红色血迹与灰色泥土的颜料,精心地描绘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微缩纹路,纹路中心,是一个小小的“守”字。
“此为‘守中纹’,贴身放好,可护心脉。”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老者耳中。
雷瘸子看着那片小小的甲片,又看看顾微尘指尖已经结痂的伤口,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捧着稀世珍宝般,贴身藏入最内层的衣襟里。
做完这一切,他依旧没有离去,只是站立的位置,又往后退了三步,融于更深的阴影中。
顾微尘回到屋内,关上门。
她盘膝而坐,将剩余的六片玄鳞甲取出。
甲片入手冰凉,却隐隐有灵气流转。
她深吸一口气,按照自己推演了无数遍的星络图,将这六片甲片一一贴在自己腰腹之间,循着带脉经络上最重要的七处阻塞节点——包括丹田在内——布置成一个不规则的环形。
甲片贴上皮肤的瞬间,一股寒意直透骨髓,仿佛穿上了一件无形的寒冰战甲。
她闭上双眼,凝神聚气。
此刻,她不再是那个扫地的杂役,而是一位最精密的匠人。
她将自己脆弱的灵识凝聚成一根无形的“针”,又将体内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气搓成一束更细的“线”,然后,沿着带脉上那些蛛网般细密的经络裂痕,开始进行一场匪夷所思的“缝合”。
无法言喻的痛楚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那感觉不像是刀割,更像是有人用一把生了锈的锉刀,在她最脆弱的内里,一寸寸地来回刮擦。
每一丝灵气的穿行,都像是在用滚烫的烙铁碾过干裂的河床。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粗布衣衫,紧接着又被体表散发出的高热蒸干,留下一层白霜。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牙关死死咬住,嘴角甚至渗出了血丝。
但她没有停下。
因为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原本早已死寂、阻塞的经脉通道,正随着灵识之针的穿引,被强行撬开一丝缝隙。
那一丝丝微弱的灵气,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开始在体内归流、循环。
就在她沉浸在这种痛苦与希望交织的修行中时,铺子外,那片雷瘸子也不敢踏足的区域,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是墨九娘。
她依旧是一身黑衣,身姿窈窕,却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
令人惊奇的是,一直守在角落里,对外人警惕万分的盲眼老秤头,竟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般,主动向旁边挪了挪,让出了一条通往门前的路。
墨九娘走到微尘铺门口,却没有敲门。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仿佛穿透了门板,注视着屋内那个正在经历蜕变的身影。
片刻后,她伸出纤长的手指,从发髻上取下一枚通体乌黑的玉簪。
她没有用法力,只是像个凡人一样,将玉簪轻轻插入门前那盏泥灯的底座缝隙里。
簪头朝外,上面用古老的匠门字体,深刻着一个“匠”字。
这字体的风骨,与顾微尘那枚灵匠令背面山河图角落里的“匠门”印记,同出一源。
“你在用器修人。”
一句冰冷而又意味深长的话语,仿佛不是从口中说出,而是直接响在顾微尘的脑海里。
不等顾微尘从那剧痛的修行中分神回应,墨九娘已经转过身,身影一晃,便如一缕青烟,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顾微尘才缓缓收功。
她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到了极点,但双眸之中,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第一时间便感应到了门外那多出来的一丝微弱气息。
她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插在泥灯底座上的黑玉簪。
她走过去,将玉簪轻轻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