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最终却在看到帐外项羽的身影时戛然而止。他不知站了多久,晨光落在他半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像罩着层化不开的霜。
“都想回家?”项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扫过每个亲兵的脸,“想回江东?”
没人敢应声,只有络腮胡老兵梗着脖子道:“大王,弟兄们不是怕死,是……是想家里的人了。您听听,这四周都是汉军的乡音,他们肯定是占了江东,不然怎么会唱咱们的调子……”
“放屁!”项羽猛地一脚踹翻桌子,酒坛摔在地上,浑浊的米酒溅了满地,“江东是我的根,是项家的地盘!汉军想占?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他的怒吼震得帐篷都在抖,可亲兵们的眼神却没了往日的敬畏,反而多了几分麻木。他们知道大王勇猛,知道他骄傲,可骄傲填不饱肚子,勇猛挡不住乡愁。昨夜的乡音像一颗种子,在每个人心里发了芽,此刻正顺着血管往四肢蔓延,连握着兵器的手都开始发软。
临近中午,又有士兵逃跑了。这次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十几个士兵结伴而行,走到营地门口时,对着项羽的大帐磕了三个头,说:“大王,俺们对不住您,可俺们想回家看看娃……”
守营的士兵想拦,却被项羽拦住了。他站在帐门口,看着那些熟悉的背影消失在山坳里,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朝着汉军的方向走,突然觉得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烙铁。
“让他们走。”他对守营的士兵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告诉他们,要是能活着回江东,就说……项羽对不住他们。”
士兵们走后,营地里更安静了。剩下的人要么呆呆地望着江东的方向,要么蒙着头躺在地上,连饭都懒得吃——其实也没什么可吃的,最后一点草根昨夜就被分光了。
钟勇来报,说发现几个士兵在偷偷挖野菜,挖到的却是有毒的断肠草,已经有两个人吃了昏迷不醒。项羽跟着他过去看,只见那两个士兵躺在地上,嘴角流着黑血,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死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埋了吧。”项羽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挖坑的时候,有个士兵突然扔掉锄头,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俺不想死!俺想回家!俺娘还在等俺呢!”
他的哭声像一道闸门,瞬间打开了所有人的情绪。营地里爆发出成片的哭喊声,有人捶打着地面,有人撕扯着头发,有人朝着汉军的方向大喊“俺投降”,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项羽站在混乱中,手里的短剑不知何时已经收回鞘中。他望着那些哭嚎的士兵,望着那些写满绝望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能打赢无数场战役,却挡不住一场乡愁;他能让弟兄们跟着他冲锋陷阵,却留不住他们想回家的心。
远处,汉军的方向又传来了隐约的歌声,还是那支《送郎谣》,调子缠绵又凄切,像无数只手,正一点点扯断楚军最后的防线。
项羽知道,军心已经散了。就像被雨水泡透的土墙,看起来还立着,其实风一吹就会塌。昨夜的乡音不是雨,是燎原的火,烧掉了他们的斗志,烧掉了他们的忠诚,只剩下对家的执念,在绝望的灰烬里疯狂生长。
他抬头望向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低得像要压下来。归乡的路,好像比战场还要凶险,可那些士兵们,却宁愿踩着刀尖,也要往那个方向挪——因为那里有他们的根,有他们宁愿用命去换的念想。
而他,西楚霸王项羽,此刻却成了那个最孤独的人,守着一座即将崩塌的营垒,守着一份再也唤不回的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