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的寒夜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破布,死死裹住楚营。北风穿过帐篷的破洞,发出呜呜的哀鸣,卷起地上的碎冰碴,打在士兵脸上如刀割。项羽披着那件磨得发亮的铠甲,站在营垒最高处的了望台上,扶着冰冷的木栏,目光扫过下方蜷缩如蚁的营地。
营地中央的篝火早已熄灭,只剩几缕青烟在风中打着旋,像垂死的呼吸。分散在各处的帐篷东倒西歪,有的被风掀了顶,露出里面缩成一团的士兵——他们大多裹着破烂的战袍,互相搂抱取暖,连咳嗽声都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几个身影晃动,是负责巡夜的亲兵,脚步虚浮,手里的火把忽明忽暗,照得他们颧骨上的冰霜闪着冷光。
“项王。”身后传来英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刚从伤兵营回来,袍角沾着暗红色的血渍,那是替伤兵处理溃烂伤口时蹭上的。“伤兵营……又没药了。”
项羽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汉军营地的方向。那里灯火连绵,像一条盘踞的火龙,把夜空染成暗红色。隐约有军乐声顺着风飘过来,是汉军的《大风歌》,调子昂扬,衬得楚营的死寂愈发难堪。“还有多少能战的?”他的声音比寒风还冷。
“不足八千了。”英布的声音更低了,“昨夜又跑了三百多,有的说是去寻粮,其实……”其实是投了汉军,这话他没敢说出口。剩下的士兵里,一半带着伤,一半饿得连站都站不稳,今早清点时,发现有七个士兵冻僵在帐篷里,身体硬得像石块,脸上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挣扎。
项羽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铠甲上的划痕。那是巨鹿之战时留下的,当时他一戟挑翻秦军都尉,铠甲被对方的刀划开一道深沟,他却踩着敌兵的尸体大笑。那时的血是热的,风是烈的,连伤口的疼都带着酣畅淋漓。可现在,身上没有新伤,心里的钝痛却比任何刀伤都难熬。
“召集众将。”他转身走下了望台,铠甲的铁片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在这寂静的营地里格外突兀。
半个时辰后,残破的中军帐内,十几位将领围坐在火堆旁——说是火堆,不过是几截湿木头冒着黑烟,勉强能映亮众人的脸。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块冻硬的草根饼,没人动,饼上的冰碴反射着微弱的光,像撒了层碎玻璃。
“说吧。”项羽坐在主位,手指敲着面前的木案,案上只有一张揉皱的地图,上面用炭笔圈着几个突围的方向,却都被打了叉。“如今困在这里,坐以待毙就是等死,你们有什么法子?”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将领们低着头,有人盯着自己冻裂的手,有人望着帐顶的破洞,没人敢迎上项羽的目光。
“项王,”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将军忽然开口,他是从江东就跟着项羽的季布,此刻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要不……降了吧。”
“放屁!”英布猛地拍案而起,伤口被牵扯得剧痛,他却浑然不觉,“季将军你忘了会稽起兵时的誓言?忘了兄弟们死在沙场的模样?”
季布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泪:“不降又能如何?再等三日,别说打仗,弟兄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难道要让项王陪着咱们活活饿死、冻死在这里?”
“那就拼了!”一个年轻将领嘶吼道,他叫桓楚,胳膊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今夜就冲出去!杀开一条血路回江东!”
“怎么冲?”季布苦笑,“汉军在东、南、北三面都布了重防,西面是沼泽,战马陷进去都拔不出腿,你想让弟兄们去喂鳄鱼?”
桓楚噎住了,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帐内又陷入沉默,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项羽看着他们,忽然想起鸿门宴。那时帐外刀光剑影,帐内觥筹交错,他握着剑,以为天下尽在掌握。那时的刘邦像只缩头乌龟,张良陪着笑脸,樊哙闯帐时的怒吼里都带着三分敬畏。可现在,攻守之势彻底颠倒,他成了困在瓮里的鳖,而刘邦的军队像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漫过他的阵地,漫过他的骄傲。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