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云麓书院百草堂的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晒干药草特有的清苦微香,混合着新翻泥土的湿润气息。苏渺坐在角落的矮几旁,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百草集注》,指尖正轻轻滑过一幅描绘着七叶星纹草的图样。这味药草的名字在昨夜那本残破古籍里也曾出现过,旁边还伴着一个让他莫名心悸的残缺符号——像半枚扭曲的星辰。
“渺师弟,”一个刻意拔高的声音打破了药堂的宁静,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这‘七叶星纹草’生于北疆绝壁,十年方得一熟,药性猛烈近乎毒物。你翻得这般仔细,莫不是想配副奇药,好让那些总盯着你看的师姐师妹们…更‘神魂颠倒’些?”说话的是李茂,靖安侯府旁支子弟,仗着几分家世,在书院里对苏渺的排挤最为露骨。几个平日以他马首是瞻的学子立刻发出心领神会的嗤笑,目光在苏渺过分昳丽的侧脸上逡巡,满是恶意的揣测。
苏渺指尖一顿,并未抬头。那些尖锐的言语如同细小的冰棱扎入心底,寒意弥漫。他早已习惯,只是用力抿了抿唇,将那本《百草集注》默默合拢,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刺耳的声音。手指下意识地隔着衣料,碰触到贴身藏着的那枚温润玉佩——母亲唯一的遗物,也是他仅存的锚点。他逼着自己去想顾砚师兄温煦如春风的笑容,去想萧执沉默却坚实的背影,才将翻涌的委屈和孤寂强行压回心底的幽潭。
“李茂!”一个清朗温和却隐含威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百草堂乃清修辨识之所,何时成了市井闲谈之地?妄议同窗,揣测无端,这便是你入书院所学的‘仁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砚一身月白学子服,立于门边,晨光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姿,温润如玉的面庞此刻却罩着一层薄霜。他目光扫过李茂几人,最后落在苏渺身上,那层霜意瞬间化开,只剩下暖融的关切。他径直走到苏渺身边,宽大的袖袍不经意间拂过苏渺微凉的手背,带来一丝安稳的力量。
“顾师兄…”李茂脸色一白,慌忙躬身行礼,方才的气焰荡然无存。顾砚在书院的地位和顾氏嫡子的身份,绝非他所能撼动。
“《百草集注》博大精深,渺师弟潜心钻研,正是学子本分。”顾砚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雅,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倒是你们,若觉课业轻松,不若去药圃将昨日新移栽的‘清心兰’分株培土,也好静静心性。”他语气平淡,却让李茂几人瞬间冷汗涔涔——那清心兰娇贵异常,稍有不慎便会枯死,这分明是严厉的惩戒。
李茂等人如蒙大赦又狼狈不堪地匆匆告退。顾砚这才转向苏渺,温声道:“渺师弟,莫理会闲言碎语。求知问道,心诚则灵。”他自然地拿起苏渺面前那本《百草集注》,翻到七叶星纹草那一页,“此草虽险,然若能精准把握其性,辅以相生相克之物,未必不能化险为奇,譬如…”他声音放缓,耐心讲解起配伍的要点,清朗的音调如同山涧清泉,一点点涤净了苏渺心头的阴霾。苏渺抬起头,对上顾砚温和而坚定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的轻视或怜悯,只有纯粹的欣赏与鼓励。他紧绷的肩线悄然放松,低低应了一声:“谢师兄指点。”
百草堂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授课的是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医正,此刻正捻着胡须,指着药案上几味形态气味极其相似、极易混淆的根茎药材考校众人:“…此三物,一为‘地骨’,性寒凉,可清肺热;一为‘土参’,性温补,可健脾胃;一为‘鬼枯藤’,其根却含麻痹之毒。三者生于同地,形貌几无二致,如何辨之?李茂,你来说说看。”
李茂方才被顾砚训斥,正憋着一股气,此刻急于表现,立刻起身,侃侃而谈:“回先生,学生以为,观其断面纹理,地骨纹理细密如丝,土参则略显粗疏,鬼枯藤纹理最为杂乱无章,且断口处有极淡腥气……”他说的正是医书上记载的通行之法。
老医正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却转向角落:“苏渺,你可有不同见解?”
苏渺猝不及防被点名,微微一怔,站起身。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李茂更是带着明显的挑衅。苏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些视线,走到药案前。他并未立刻去看那药材断面,反而闭上眼,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几下。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药味,泥土气、草木清气、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仿佛腐朽根须的、令人极其不适的微腥。这气味极其微弱,混杂在浓烈的药香里,若非他天生对气味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几乎无法察觉。他睁开眼,指着其中一块颜色最黯淡、表皮带着细微紫褐色斑点的根茎:“先生,学生以为,此物…恐为鬼枯藤。”
“哦?何以见得?”老医正眼中掠过一丝精光。
“气味。”苏渺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骨清苦微甘,土参有土腥而无异感,此物…虽经炮制,其根芯深处仍隐有一丝陈腐腥气,似…似某种虫豸尸骸浸染。”他描述得有些犹豫,因为这感觉过于主观,甚至有些诡异。
“荒谬!”李茂立刻嗤笑出声,“凭虚无缥缈的气味妄下断言?苏渺,你莫不是昨夜没睡醒,在此胡言乱语?”几个学子也跟着低声哄笑。
老医正却抬手制止了喧哗,他拿起苏渺所指的那块根茎,用小刀极其小心地刮开最深处一点,放在鼻尖仔细嗅闻。良久,他放下小刀,神色肃然:“不错!正是鬼枯藤!此物毒性深藏于根芯,寻常炮制难以尽除,唯其腐朽腥气,乃剧毒浸染之征!苏渺所言,分毫不差!”他看向苏渺的目光充满了惊奇与赞赏,“辨药之道,形色气味,缺一不可。苏渺此等天赋嗅觉,实乃我杏林奇才!”
满堂皆惊!李茂脸上的嘲弄瞬间僵住,化作难以置信的难堪,涨得通红。顾砚唇边则漾开一抹欣慰的笑意,看向苏渺的眼神越发柔和明亮。
然而,就在这赞叹与惊愕交织的氛围中,一个懒洋洋又带着十足讥诮意味的声音,突兀地从百草堂敞开的窗户外砸了进来,清晰得如同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呵…奇才?老头子,你这鼻子看来也不怎么灵光嘛!那小子闻到的可不是什么腐腥味儿…”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如轻烟般掠入堂内,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动作。来人一身张扬的绯红锦袍,衣襟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纹,腰间松松垮垮挂着一柄连鞘短剑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他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尤其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流转间带着玩世不恭的戏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此刻,这双眼睛正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苏渺,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是神医世家那位出了名难缠的浪荡子——谢临。
“……那是‘血线蛊’幼虫啃噬根芯后留下的尸粉味儿!”谢临语出惊人,一步步欺近苏渺身前的药案。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修长的手指快如闪电,拈起一根细若牛毫、寒光闪闪的银针。那针尖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亮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凌厉,竟直直朝着苏渺放在药案上的左手腕脉刺去!
“你做什么?!”顾砚脸色骤变,温润尽褪,厉喝出声,下意识地就要上前阻拦。
苏渺更是骇然,那针尖的寒意仿佛已刺破肌肤!他本能地想缩手,却感觉一股无形的气机锁定了自己,动作竟慢了半拍!
银针如电,瞬息即至!
针尖悬停在苏渺手腕肌肤毫厘之上,冰冷的锐气激得他细小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百草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老医正都惊得忘了言语。
谢临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眼底的戏谑被一种近乎实质化的锐利探究取代。他的目光没有看针,而是死死锁在苏渺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上,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仿佛要从那惊惧的涟漪里捞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