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石门发出一阵低沉的“隆隆”声,缓缓向一侧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久违的、带着冬日特有清冽与淡淡腐朽气息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石室里浓重的药味和沉闷。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苏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抬手遮挡。当眼睛适应了外界的光亮,他迫不及待地望向门外。
眼前并非他想象中的荒山野岭,而是一个被高大、破败院墙围拢的废弃庭院。院中景象荒芜凋敝:积雪覆盖着断壁残垣,枯黄的野草从碎裂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地探出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株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年的老树只剩下光秃秃、扭曲的枝桠,如同怪异的鬼爪般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庭院中央,一个干涸的、布满裂纹的荷花池如同大地上一道丑陋的伤疤。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在断墙间呜咽穿行。
然而,就在这片荒芜与死寂的边缘,靠近一堵半塌的影壁墙角下,一片灰蒙蒙的雪与枯草之中,苏渺的目光倏地定住了。那里,竟有一小簇极其微弱的、与周围枯败截然不同的生机在顽强地跃动!
一小片不过巴掌大的区域,积雪融化了大半,露出底下湿润的黑土。几株矮小的植物紧贴着冰冷的墙根生长着,叶片呈卵圆形,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呈现出一种在寒冬里极为罕见的、近乎透明的嫩绿色泽。虽然弱小,却绿得生机盎然,倔强地宣告着生命的存在。
苏渺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了。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出石门,踏入这片荒凉的庭院。脚下是松软的积雪和枯枝败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寒风立刻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却奇异地让他精神一振,胸口那股积压已久的浊气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他径直走向那片嫩绿。越靠近,一股极其清冽、带着独特穿透力的香气便越发清晰起来,丝丝缕缕,钻入鼻端。这香气不同于石室里的药味,也不同于萧执身上那种冷冽的气息,它清新、醒脑,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瞬间驱散了周遭的腐朽和沉闷。
苏渺在距离那片嫩绿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缓缓蹲下身,凑近了仔细观察。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触了一下其中一片最嫩的小叶子。冰凉、柔韧的触感传来。他忍不住将指尖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带着薄荷特有的凉辛气息瞬间充盈肺腑,仿佛一股清泉注入干涸的心田,连日来的昏沉和药苦带来的烦恶感竟被奇异地抚平了大半。
“这是……薄荷?”苏渺喃喃自语,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惊喜。他曾在侯府后厨最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见过类似的植物,但从未见过在如此寒冬、如此荒凉之地还能存活的,而且这香气,比他记忆中后厨那些要纯粹、清冽得多,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干净的寒意。
他完全沉浸在这意外发现的生机里,手指流连在那几片嫩叶上,感受着那细微的生命脉动,浑然不觉周围的一切。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吝啬地洒下一缕,恰好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为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极淡的暖金色。那沉寂多日的眼眸深处,终于燃起了一小簇名为好奇和喜悦的微弱火焰。
萧执就站在几步之外,背靠着冰冷的石门框,目光如同最警惕的鹰隼,无声地扫视着整个庭院的每一个角落,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那个蹲在墙角、全身心沉浸在一小片野草上的单薄身影时,冷硬的眸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少年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几乎带着孩童般天真的专注与欢喜,是他从未见过的。这微弱的光芒,竟比那倔强的野草,更能刺破这荒庭的阴霾。
“啧!这鬼地方居然还能找到野薄荷?还是‘寒潭翠’?小病秧子,你运气不错啊!”
一个带着几分慵懒戏谑、又透着毫不掩饰惊奇的年轻男声,毫无预兆地、突兀地在寂静的庭院上空响起!
声音清亮,尾音微微上挑,像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调调,与这荒废庭院的死寂格格不入,瞬间撕裂了短暂的安宁!
苏渺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巨大的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就在那堵半塌影壁的最高处,不知何时竟斜倚着一个身影!
来人一身质地不俗的靛蓝色劲装,外面松松垮垮罩着一件半旧的鸦青色棉袍,袍角被风吹得猎猎翻飞。他身形修长挺拔,姿态却显得十分闲散,一条腿曲起踏着断墙,另一条腿随意地垂落晃荡着。一张脸生得极好,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此刻正勾着一抹饶有兴味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在灰暗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琥珀色,此刻正亮晶晶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墙根下的苏渺,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稀罕物。
最扎眼的是他腰间,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用各色碎布拼接缝制的古怪布袋,随着他晃荡的腿,袋子里似乎发出一些瓶瓶罐罐轻微碰撞的声响。
陌生!危险!苏渺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念头在疯狂尖叫!靖安侯府狰狞的面孔、雪地里冰冷的刀光……所有被短暂遗忘的恐惧瞬间回潮,汹涌地将他吞噬!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扑向身后那道唯一能带来安全感的壁垒!
就在苏渺弹起的同一刹那,一道黑色闪电已撕裂空气!
萧执!他高大的身躯如同瞬间移动般,在苏渺扑过来的前一瞬,已稳稳地、完全地挡在了苏渺身前!宽阔的脊背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彻底隔绝了那道来自高处的、带着探究与玩味的视线。
“锵——!”
一声清越冷冽、饱含杀伐之气的金铁长鸣骤然响彻荒庭!萧执反手拔出了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漆黑短匕!刃身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快如鬼魅的乌沉寒芒!匕尖精准地、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指影壁之上那个突兀出现的身影!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
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以萧执为中心爆发开来,席卷了整个庭院!枯草偃伏,寒风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
“什么人?!”萧执的声音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冷彻骨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迸出的冰渣,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暴戾与警告。他握着匕首的手臂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刀锋,死死锁住墙头上的青年,周身散发出的气息,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毫不掩饰的毁灭性力量!
苏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萧执身上爆发的恐怖杀意惊得心脏几乎停跳!他紧紧抓住萧执后背的衣料,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将脸深深埋进那散发着冷冽气息的衣料里,寻求着最后一点遮蔽。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和混乱中,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气息,混杂在萧执衣袍的冷冽味道和那陌生青年身上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药草香气里,猝不及防地钻入了苏渺的鼻腔。
那是……汤药的味道!但并非他每日饮下的那种苦涩,而是更深邃、更隐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酒酿般醇厚醉人的异样甜香!这味道,他曾在每一次喝完药后,在萧执递给他蜜饯时,于男人靠近的衣袖边缘极其细微地捕捉到过!那时只以为是沾染的药味,可此刻,这味道竟如此清晰地从那个陌生青年身上传来!
这丝甜香……苏渺混乱惊惧的脑海中,一个被他忽略已久的、深埋在苦涩药汁下的名字猛地炸开——三月醉!那本被侯府老大夫藏在药柜最底层、布满灰尘的残破药典上,用朱砂标注过的名字!旁边还画着一株奇异的、叶片带着暗红斑纹的植物!那书上字迹模糊地写着:“形似薄荷,其香醉人,三月成瘾,蚀骨焚心……”
寒意,比这隆冬的风雪更刺骨,瞬间从苏渺的脚底直冲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