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带回药草的同时也带回了肃杀的寒意。
而苏渺在药草的气息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血腥记忆。
当夜,新的威胁已悄然抵近这座藏身的院落。
柴门被粗暴推开,裹挟着刀锋般凛冽的雪气和一股更浓烈的、属于旷野与黑暗的寒意。萧执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肩头、发梢都覆着未及抖落的雪粒,像一头刚从暴风雪中搏杀归来的孤狼。他反手利落地将门闩插死,动作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决绝。屋内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微弱暖意,瞬间被这涌入的酷寒冲得七零八落。
蜷缩在角落草堆里的苏渺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幼兽,下意识地更深地埋进那堆散发着陈腐干草气息的“巢穴”,只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那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澈得惊人,此刻却盛满了未散的恐惧,牢牢锁在萧执身上,仿佛他是这寒夜里唯一能抓住的实物。炉膛里挣扎跳跃的火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萧执没有看他,径直走向屋内唯一一张破旧的木桌。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将背上一个鼓囊囊的粗布包裹重重地顿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激起一层薄薄的灰尘。包裹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还带着雪水泥渍的植物根茎枝叶,一股极其复杂浓烈的气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苦涩、辛辣、微腥,还混杂着泥土和冰雪的清冽。
这气味如同无形的钩子,狠狠刺入苏渺混沌的意识深处!
“唔……”一声痛苦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他喉间溢出。他猛地抱住了头,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眼前不再是这破败的屋子,不再是跳跃的火光,而是刺目的猩红!无数凌乱、血腥、充满恶意的碎片在脑中疯狂冲撞:女人凄厉的哭喊被粗暴地掐断,一只绣着狰狞蟒纹的靴底带着污泥狠狠碾过地上散落的、他曾无比珍视的几卷书页,刺耳的狞笑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嘶作响,还有……还有最后被推搡出那扇沉重朱门时,身后嫡母那张涂着厚重脂粉的脸上,淬了毒汁般的冰冷快意和毫不掩饰的杀机!那眼神,比这数九寒天的冰雪更冷,直透骨髓。
“嘶……”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中衣,剧烈的头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彻底被那汹涌的黑暗记忆吞噬。
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和几道新鲜细小划痕的大手,突然伸到了他的眼前。那只手,刚刚才在冰天雪地里跋涉,指尖还带着未褪尽的寒意,此刻却稳稳地托着几片洗净的、翠绿欲滴的草叶。草叶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散发着一种异常清晰的、带着凉意的清新气息,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捧雪水,瞬间冲淡了脑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幻象。
苏渺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对上萧执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依旧没什么温度,像封冻的湖面,但此刻,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审视和疏离,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东西,或许是探究,或许是别的什么。
“嚼。”萧执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仿佛刚才递过来的不是草药,而是一道军令。
苏渺迟疑了一下,巨大的恐惧余波还在身体里震颤。他看看草叶,又看看萧执冷峻的侧脸,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眼前这个人莫名滋生出的一丝微弱信任占了上风。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片冰凉的叶子,慢慢送入口中。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口腔,紧接着,是一种奇异的、沁人心脾的清凉感,如同山涧清泉直冲头顶。那股几乎要撕裂他头颅的剧痛,竟在这双重刺激下,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些许沉重的余波。他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急促的喘息也渐渐平复。
萧执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确认那非人的痛苦已经缓解,才移开视线。他转身,动作利落地解开自己身上那件被雪水浸湿大半、寒气逼人的玄色外氅,随意地搭在靠近火炉的木架子上。氅衣沉重,水汽遇热,立刻蒸腾起一片迷蒙的白雾。接着,他从那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裹里,又拣出几样形态各异的根茎和树皮,丢进桌上唯一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又从墙角水缸舀了冰冷的清水注入,将陶罐直接架在了炉火上。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苏渺面前,蹲下身,高大的身影立刻笼罩下来,带来一种无声的压迫感。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苏渺抬起那条受伤的手臂。
苏渺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臂上的伤口在寒冷和颠簸中早已麻木,此刻被提醒,才又隐隐作痛起来,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赧。他僵硬地、慢吞吞地将手臂从破旧的棉絮里挪出来。那截手臂纤细得过分,裹着同样破旧的中衣袖子,袖口处洇开一片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和污渍,看着触目惊心。
萧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笨拙生硬,带着一种处理军械般的利落。他小心地解开苏渺胡乱缠裹的布条——那是苏渺自己从破烂中衣上撕下来的。布条粘连着皮肉,被猛地撕开时,苏渺疼得浑身一颤,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却死死忍住没有叫出声,只是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伤口暴露出来,是冻伤和利器划伤混合的狰狞模样,边缘红肿,有些地方甚至泛着不祥的青紫色,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可怖。萧执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转身,从火上的陶罐里舀出一点滚烫的药汤——那药汤已经翻滚起来,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苦味。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巾蘸透了药汁,那滚烫的温度隔着布巾都灼人。
“忍着。”依旧是言简意赅的命令,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滚烫的布巾猛地按上伤口!
“呃啊——!”剧烈的、如同烙铁灼烧般的剧痛瞬间贯穿了苏渺的神经!他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猛地向上弹起,又被萧执另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回草堆里。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瞬间如浆涌出。他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清洗的过程短暂而酷烈,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当那灼热的布巾终于移开时,苏渺几乎虚脱,浑身被冷汗浸透,瘫在草堆里微微发抖,只剩下低低的、压抑的喘息。
萧执视若无睹,仿佛刚才施刑的人不是他。他又拿起另一种捣烂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绿色草药,厚厚地敷在那片被烫得通红的伤口上。清凉感瞬间压下了灼痛,带来一丝解脱般的麻木。接着,他用干净的、明显是从他自己里衣撕下的崭新布条,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仔细地将伤口重新包扎好。那布条是干燥而温暖的,带着一种属于成年男性特有的、淡淡的汗味和皮革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心感。
做完这一切,萧执站起身,仿佛完成了一项例行任务,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到火炉边,从那个巨大的包裹里,拎出了一只冻得硬邦邦的野兔。那兔子皮毛灰褐,腿上还夹着一个精铁打造的、带着倒刺的捕兽夹,显然是萧执在途中顺手猎获的。
他抽出腰间的匕首——刀身乌沉,刃口在火光下流淌着一线慑人的寒芒。剥皮、开膛、清理内脏……一系列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娴熟。血水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阵带着腥气的白烟。很快,那只剥了皮的兔子就被一根削尖的树枝贯穿,架在了炉火上烘烤。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兔肉,油脂被高温逼出,发出诱人的噼啪声,浓郁的肉香迅速盖过了草药的苦涩,霸道地充盈了整个空间。
这浓烈的肉香,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苏渺记忆深处另一扇尘封的门。
不是血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温暖到近乎心碎的模糊画面。
恍惚间,他似乎置身于一个光线昏暗却异常温馨的小厨房。炉灶里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着温暖的红光。锅里咕嘟咕嘟炖煮着什么,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食物香气,混合着淡淡的柴烟味。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那触感干燥而温暖,带着薄茧,却充满了无尽的爱怜和包容。一个极其温柔、带着笑意的女声在耳边低低响起,哼唱着不成调的、古老的歌谣,那调子婉转悠长,像山间的溪流,轻轻淌过心田……
“娘……”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呓语,如同濒死的小猫呜咽,从苏渺干裂的唇间逸出。这声音轻得几乎被火焰的噼啪声完全掩盖。
但萧执的动作,却在那一瞬间,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翻动烤兔的手停在半空,仅仅只有一刹那的凝滞,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他依旧背对着苏渺,宽阔的肩背在火光中投下沉默而厚重的影子。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握着树枝的手,指关节似乎微微收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