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五月末的上海,法租界华格臬路216号,杜月笙公馆。
时近上午十一点,初夏的阳光已然有些炽烈,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公馆院内洁净的水泥甬道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院中那座气派的中西合璧主楼,在日光下更显巍峨,却也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沉闷。
主楼那两扇厚重鎏金大门,此时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先走出来的是一个年约三十四五岁的男子,身穿一套裁剪合体、毫无褶皱的灰色中山装,领口紧扣,一丝不苟。
他面容削瘦,颧骨微凸,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看人时仿佛带着钩子,能直刺人心底。他嘴唇紧抿,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长期处于权力核心地带蕴养出来的、不怒自威的阴郁与冷峻。
他,就是戴笠!复兴社特务处处长,常凯申委员长最信任的耳目与利剑之一。
跟在他身后半步,微微欠身相送的,正是此间的主人,名震上海滩的闻人杜月笙。与戴笠的正式刻板不同,杜月笙今日只穿着一身料子普通、略显宽大的蓝色湖绉长衫,脚上是千层底的黑布鞋,打扮得如同一位寻常的教书先生,唯有那双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透露出他绝非池中之物。他步履从容,态度谦恭,但那份谦恭之下,是历经大风大浪后沉淀下来的沉稳与分寸感。
一辆车身庞大、光可鉴人的黑色别克Series 90 town car轿车,如同安静的巨兽,早已无声地滑行到门廊前停下。一名身穿同样笔挺黑色中山装、面色肃穆的卫士,动作精准而迅速地拉开了沉重的后车门,垂手侍立一旁。
戴笠在车门前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阳光照在他灰暗的中山装上,似乎也驱不散那股子由内而外的寒气。他目光再次落在杜月笙脸上,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字字清晰:“杜先生,《淞沪停战协定》已签,战事算是告一段落。眼下看来,中日之间再次大动干戈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他顿了顿,话锋如同刀锋般悄然转向,“但是……”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绷得更紧了些,眼神也锐利了三分:“战争虽然平息,可民间的所谓‘抗日’情绪,却依旧如同野火,未曾彻底熄灭。当然,国民同胞们知晓廉耻,体谅中央的困境,不愿政府再陷战火,这本身……是件好事。”
他的“但是”之后的停顿,刻意拉长,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不过,”他继续说道,语气加重,“就怕有别有用心之徒,尤其是那些视国家纲常如无物的赤党分子,利用民众的这点热情,煽风点火,鼓动暴乱,对抗政府,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
他盯着杜月笙的眼睛,仿佛要确认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所以,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上海滩的稳定,至关重要。还请杜先生务必利用你在社会各界的影响力,尤其是对底层和江湖帮会的掌控力,对赤党分子,以及其他任何可能的不法之徒,严加管束,密切监视!”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命令式的口吻:“一旦发现赤党分子活动的确切踪迹,不必自行处置,立刻通知特务处上海区负责人翁光辉,由他负责统一部署,实施抓捕!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务求一击必中!”
说话的戴笠,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处长”,但他是常凯申绝对的心腹,手握生杀予夺的特务大权,能量惊人。年初的“一·二八”淞沪抗战期间,正是他主导的复兴社特务处上海区,与杜月笙的青帮势力合作,组建了所谓的“抗日锄奸别动队”,在暗处与日寇汉奸周旋。
战事虽平,戴笠却从中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杜月笙在上海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以及其麾下号称十余万青帮弟子的庞大潜在力量。如今复兴社草创,百端待举,正是需要借助这类地方强人势力的时候,尤其是用于对付心腹大患赤党。
杜月笙站在车旁,微微垂首,神色郑重,回应得滴水不漏:“戴处长,请您和委员长放心。杜某已经将您的意思,层层安排下去了。在上海滩,别的我不敢夸口,但论到消息灵通,青帮上下十数万弟兄,都长着眼睛,竖着耳朵。赤党分子有任何的风吹草动,我们都会在第一时间收到风声。青帮全体,绝不敢误了党国的大事,定当竭尽全力,维护地方安宁!”
听到杜月笙这番表态,戴笠那张常年如同冰封的脸上,终于难得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并未深入眼底,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认可。他点了点头,语气也似乎缓和了半分:“杜先生深明大义,为党国所做的一切贡献,委员长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好了,公务在身,就不多叨扰了,您留步吧,再会……”
“戴处长,”杜月笙上前半步,语气恳切地挽留,“您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如就在舍下用了便饭再走?我已经吩咐厨房,准备了几个清淡的家乡小菜。”
戴笠摆了摆手,拒绝得干脆利落:“不了,下午必须要返回南京,要向委员长当面汇报上海的情况。下次有机会,再叨扰杜先生吧。”说着,他再次冲杜月笙微一颔首,不再多言,低头钻进了那辆宽敞但气氛压抑的别克轿车后座。
车门旁那名黑衣卫士动作利落地关上沉重的车门,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随即,他绕到副驾驶一侧,在车窗玻璃上屈指轻敲了两下。司机得到信号,立刻启动引擎,这辆庞大的座驾缓缓起步,平稳地驶向公馆那缓缓开启的黑色大铁门,很快便消失在院墙之外,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汽车尾气味道,很快也被初夏的风吹散。
目送着戴笠的座驾彻底离开视线,杜月笙脸上那程式化的、带着谦卑与热络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地、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最终恢复成一种深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难以对外人言的波澜。
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回屋,而是独自一人,沿着院内那条以卵石精心铺就、两旁栽种着花草的蜿蜒小径,慢慢地、漫无目的地踱起步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蓝色的长衫上投下晃动光斑,他却浑然不觉。
戴笠此次亲自登门,所谓的“加强监控赤党”固然是题中之义,但更核心、更实质的目的,是在于刚才在密室会谈中,轻描淡写却又不容置疑地提出的那个“特别资助费”的问题。
所谓“特别资助费”,名目好听,实则就是他和黄金荣、张啸林等人一手创办的“三鑫公司”,能够独霸上海滩鸦片生意的“保护费”!
整个十里洋场,上千家大小烟馆,几十万沉溺其中的烟民,所有的鸦片货源、运输、销售,都必须且只能由三鑫公司一家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