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晴一夜未眠。
母亲那番冰冷而又决绝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上,让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她知道,母亲不是在开玩笑。
那是一场,早就预谋好的,针对杜建邦的,公开处刑。
第二天,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上班,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手里的技术图纸看了无数遍,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母亲那句“让他知道知道,他跟人家比,到底,差在哪儿!”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的钟声敲响,林晚晴的心,也随之,被提到了嗓子眼。
她几乎是怀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悲壮心情,走出了纺织厂的大门。
然后,她看到了,那足以让整个八十年代末的江城,都为之侧目的一幕。
“哔!哔——!”
一声,极其刺耳,又充满了嚣张气焰的汽车喇叭声,骤然响起!
只见纺织厂门口那片,平日里停满了二八大杠自行车的空地上,一辆,崭新的,通体乌黑锃亮,在夕阳下反射着炫目流光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正霸道地,停在最中央的位置!
在那个,普通工人家庭能拥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都足以成为全楼道羡慕对象的年代。
这样一辆,只有在电视新闻里,跟着市领导身后才能偶尔瞥见一角的“高级轿车”,突然出现在这里,其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不亚于一艘外星飞船,降临在了人民广场!
“我的天!这是……这是桑塔纳吧?”
“是桑塔纳!没错!跟画报上的一模一样!”
“谁家的啊?这么大派头!是来接哪个厂领导的?”
一瞬间,刚刚下班,正推着自行车,三三两两往外走的工人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他们的目光,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黏在了那辆,代表着财富、地位与权力的,黑色铁疙瘩上。
羡慕,嫉妒,好奇,探究……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发酵。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那锃亮的驾驶座车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了。
一只,穿着白色高跟皮鞋的脚,率先,踏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时髦喇叭裤、花色繁复的真丝衬衫,脖子上,挂着一根,小拇指般粗细、黄澄澄的大金链子的青年,叼着一根“万宝路”香烟,以一种,极其骚包的姿势,从车里,钻了出来。
他下车后,甚至都没急着关门,而是,靠在车门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光闪闪的Zippo打火机,“镗”的一声,弹开盖子,给自己点上了烟。
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一个,充满了优越感的,烟圈。
那副做派,那副神情,仿佛,他不是在点烟,而是在,检阅自己的领地。
他,就是赵光明!
“哎哟!光明!你可来啦!阿姨都等你好半天了!”
还没等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道,充满了谄媚与狂喜的声音,便划破了空气。
王秀莲,像一只闻到了腥味的猫,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迈着小碎步,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那股热情劲儿,那股亲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王阿姨,不好意思啊,路上有点堵车,来晚了。”赵光明吐了个烟圈,语气轻佻,却连正眼,都没看王秀莲一下。他的目光,如同雷达一般,在刚下班的女工人群中,来回扫视着。
“不晚不晚!一点都不晚!”王秀莲连连摆手,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让不远处的几个邻居,都看得直皱眉头。
王秀莲的眼睛,在人群中,迅速一扫,很快,就“恰好”看到了,那个,正推着一辆破旧二八大杠,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显得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的,杜建邦。
她的嘴角,瞬间,勾起一抹,冰冷的,残忍的笑意。
好戏,该开场了!
“哎呀!那不是建邦吗?”王秀莲故意,提高了八度音量,那声音,尖锐得,足以让半个厂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一把,拉住赵光明的胳膊,另一只手,热情地,指着杜建邦的方向,大声介绍道:“光明啊!快,阿姨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就是我家晚晴的……一个,普通朋友,叫杜建邦!”
她特意,在“普通朋友”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读音,那股,撇清关系的急切,与毫不掩饰的,轻蔑,瞎子都能感受得到。
人群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杜建邦的身上。
一边,是开着桑塔纳,戴着大金链子的,鹏城大老板。
另一边,是推着破单车,穿着旧衣服的,街道穷厂长。
这对比……
太鲜明了!太惨烈了!
赵光明顺着王秀莲手指的方向,瞥了杜建邦一眼。当他的目光,扫过杜建邦那身,在他看来,跟垃圾堆里捡来的,没什么区别的旧衣服时,他的鼻孔里,发出了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哼。
他叼着烟,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王秀莲的簇拥下, swagger地,走到了杜建邦的面前。
一场,由王秀莲亲手导演,由赵光明担纲主演的,公开处刑,正式,拉开了序幕!
“你,就是杜建邦?”赵光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杜建邦,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路边的,蚂蚁。
杜建邦,完美地,扮演着他的角色。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了那种,属于底层小人物,在面对“大人物”时,特有的,带着几分局促,几分紧张,甚至,还有几分讨好的笑容。
“是……是的。您是……”
“我叫赵光明。”赵光明根本没兴趣听他说话,他直接,打断了杜建邦,然后,伸出手指,遥遥地,指了指自己那辆,在人群中,鹤立鸡群的桑塔纳,语气里,充满了,炫耀与施舍。
“鹏城回来的,搞点,电子产品的小生意。”
他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在杜建邦面前,比划了一下。
“不多,一天,也就挣这个数吧。”
他没说单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万”。
一天,两万!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是什么概念?这,简直就是,神话!
赵光明非常享受这种,被人顶礼膜拜的感觉。他拍了拍自己桑塔纳那,擦得能照出人影的引擎盖,声音,更大了几分,仿佛,是在对所有人,进行一场,成功学的演讲。
“我跟你们说,现在这社会啊,变了!光靠老实巴交地,在工厂里,拿那点死工资,是没前途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杜建邦的身上,那股子,属于“成功人士”的,好为人师的优越感,爆棚了。
“小兄弟,不是我当哥的说你。”他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道,“我听王阿姨说了,你也搞了个什么小厂子?一年,能有个万把块的利润不?”
不等杜建邦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
“唉,没用的!你那点小打小闹,在我看来,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一天!我告诉你,我一天赚的钱,就比你那破厂子,一整年辛辛苦苦刨出来的,都多!”
“人啊,得敢想!敢干!得往南边看!往鹏城看!那地方,遍地都是黄金!你像我一样,脑子活络一点,胆子大一点,不出三年,别说桑塔ナ了,就是大奔,你都能开回来!”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杜建-邦的脸上。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锋利的钢针,狠狠地,扎在周围所有,普通工人的心上。
羞辱!
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金钱上的,羞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杜建邦的身上。他们在等着,看他的反应。
是会,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还是会,自惭形秽,落荒而逃?
然而,杜建邦的反应,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面对着赵光明那,近乎指着鼻子骂的,百般羞辱。
面对着王秀莲那,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眼神。
面对着周围人群,那充满了同情、怜悯、与看好戏的,指指点点。
杜建邦,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