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众瞩目。
整个大礼堂,寂静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仿佛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放大成惊雷。
上千名职工,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僵硬地保持着各种姿态,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那圆睁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都死死地、一眨不眨地,聚焦在主席台中央。
聚焦在那个年轻人的手上。
聚焦在他手中那支正在白纸上缓缓滑动的钢笔上。
“沙沙……沙沙……”
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在这极致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变得异常清晰,如同春蚕食叶,又像是死神的脚步,不紧不慢,却一步一步,精准地踩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那不是一支笔。
在这一刻,那是执掌生杀大权的利剑,是划分阶层的天堑,是能让一家人从十几平的筒子楼,一步迈入宽敞明亮新楼房的登天之梯!
台下的工人们,早已屏住了呼吸,胸膛因为长时间的缺氧而微微起伏,但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台上那位正在书写命运的“神明”。
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辛劳一生的老工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对一个安稳晚年的最后期盼;有新婚燕尔、渴望独立空间的小夫妻,他们紧握的双手,指甲早已深陷掌心,渗出了血丝,却浑然不觉,一套房子,对他们来说,就是爱情最坚实的堡垒;还有那些自诩为技术骨干、车间中流砥柱的中年人,他们强行挺直了腰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分量,但那剧烈跳动的喉结,却早已出卖了他们内心的焦灼与渴望。
主席台上,与杜建邦并排而坐的老厂长和几位副厂长,同样是坐立难安。他们不像台下工人那样赤裸裸地表露情绪,但那紧绷的身体,和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也显示出他们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老厂长微不可察地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边那个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
他的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头脑风暴。
这年轻人,手段狠辣,心思缜密,绝非池中之物。他刚刚用雷霆手段罢免了孙建军,立威已经足够。接下来,为了安抚人心,展现自己并非是独断专行的暴君,他最稳妥、也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推出一个谁也挑不出毛病的人选。
会是谁呢?
老厂长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好几个名字。
是一车间那个干了三十五年,年年都是劳模,手上全是老茧,一辈子没跟厂里提过任何要求的老黄牛张师傅?还是技术科那个为了攻克技术难关,三天三夜吃住在车间,累到吐血,为厂里挽回了几十万损失的王工?
对,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个!
只有这样,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才能彰显他口中的“公平公正”,才能迅速地将全厂的人心,都收拢到自己这边来!
这小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城府,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老厂长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断。
就在他思绪翻腾之际,“沙沙”声,停了。
那支牵动着全场人心的笔,终于停了下来。
杜建邦写完了。
他缓缓地,停下了笔。
全场上千人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也随之停止了跳动!
写的是谁?到底写的是谁?!
然而,杜建邦没有立刻宣布。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也让现场悬念和紧张气氛瞬间拉升到极致的动作。
他将那张薄薄的、承载着第一个命运宣判的稿纸,轻轻地拿了起来。
然后,他将纸张凑到唇边,对着上面那三个尚未干透的墨字,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呼——
那一口气,吹得轻描淡写,从容不迫。
可是在台下众人的眼中,却仿佛是一场席卷了整个礼堂的飓风!将他们那颗早已悬到嗓子眼的心,吹得摇摇欲坠,几乎要从喉咙里直接跳出来!
他太镇定了!他太从容了!
这种将上千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依旧云淡风轻的姿态,所带来的压迫感,远比声色俱厉的咆哮,要恐怖百倍!
吹干了墨迹,杜建邦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再次扫向台下。
但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渴望、紧张、期待的脸上停留。他无视了第一排那些正襟危坐、如坐针毡的厂领导,无视了那些伸长了脖子、满眼期盼的老劳模,无视了所有嘈杂、炙热、贪婪的视线。
他的目光,像一束精准的、温暖的追光,穿越了整个黑暗而又压抑的礼堂,越过了黑压压的人群,最终,精准无比地、温柔无比地,落在了后排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里。
落在了那个因为过度紧张和担忧,正用一只雪白的小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一双清澈美丽的眸子里,写满了不敢置信和浓浓关切的女孩身上。
林晚晴。
当杜建邦的目光,与林晚晴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在空中交汇的瞬间,他那张自登台以来,就一直如同万年冰山般冷峻、威严的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奇迹般地、在这一刻,彻底柔和了下来。
那是一种冰雪初融的暖意。
那是一种只为一人绽放的、毫不掩饰的温柔。
他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那眼神在说:别怕,有我。
那眼神在说:相信我,一切有我。
那眼神在说:今天,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林晚晴看懂了。
在接触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她那颗因为恐惧和担忧而几乎要炸裂的心脏,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深处涌起,瞬间冲刷了她所有的不安和惶恐,让她那冰冷的四肢,重新恢复了温度。
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
就在这万众瞩目、鸦雀无声的时刻,就在这温柔的目光交汇中,杜建邦缓缓地,将那张稿纸,举到了话筒前。
他清了清嗓子。
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温柔的、却又带着一种向全世界宣告的郑重语调,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那张纸上的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