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老张家的那间小屋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灯泡散发着昏暗无力的光,将墙壁上斑驳的霉点照得愈发刺眼。
老张头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那种最劣质的旱烟,呛人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愁云。他的婆娘王婶,坐在床沿上,用袖子不停地抹着眼泪,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儿子张强则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地板上,也踩在老两口的心尖上。
“爸!妈!你们别光是叹气和哭啊!倒是想个办法啊!”张强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通红着双眼低吼道,“我托我那些朋友去问了,现在外面风声紧得很!都说咱们这条街要被政府征用,补偿款低得吓人!谁还敢在这个时候接咱们家这烫手的山芋?!”
他跑了一整天,磨破了嘴皮子,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亲戚朋友,甚至连以前八竿子打不着的旧相识都联系了。可结果呢?一听到是红星街的房子,对方要么是连连摆手,要么就是直接挂了电话,仿佛他家的房子是什么不祥之物,沾上一点都会倒大霉。
希望,一点点地被磨灭,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绝望。
王婶哭得更凶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爹!关键时候,一点主意都拿不出来!强子的婚事要是黄了,我……我也不活了!”
老张头猛地将烟头摁在地上,狠狠地碾了碾,嘶哑着嗓子吼道:“你当老子不想办法吗?!我连祖坟都快刨了!能找的人都找了!可谁敢跟政府对着干?!谁敢啊?!”
一家三口,被那则不知真假的“内部消息”逼到了悬崖边上,前路是万丈深渊,后路却早已被堵死。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一阵清晰而又礼貌的敲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咚、咚、咚。”
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与这条破败老街格格不入的从容。
屋里的三个人都是一愣。这么晚了,会是谁?
张强皱着眉,一脸不耐烦地走过去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脚下的皮鞋擦得锃亮,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在这条连路灯都忽明忽暗的老街上,他这身打扮,简直比天外来客还要显眼。
“你……找谁?”张强警惕地打量着对方。
年轻人脸上露出一抹和煦而又客气的笑容,他微微欠身,说道:“请问,这里是张师傅家吗?我叫刘建军,是南风投资顾问公司的业务员。”
“南风投资?”张强一头雾水,他和父母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他们一辈子跟土地和工厂打交道,哪里听说过什么“投资公司”。
“我们不认识你,你找错门了。”张强说着就要关门。
“哎,张师傅,您先别急。”被称作刘建军的年轻人,也就是忠叔手下那个最机灵的旧部,连忙用手挡住了门。他没有硬闯,而是目光越过张强,看向屋里愁云惨淡的老张头夫妇,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惋惜”。
“两位老人家,我没有恶意。”他的声音诚恳而又温和,“我这次来,其实……是专程为你们家的事来的。”
他这番话,更是让张家人摸不着头脑了。
刘建军叹了口气,用一种感同身受的语气说道:“不瞒您说,我们公司最近正在考察本市的投资环境。我也听说了关于红星街要进行‘市政面貌整改’的风声。说句心里话,我真为你们这些老住户感到不值。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最后要是真只按砖头瓦片的钱给打发了,那也太欺负人了!”
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瞬间就注入了老张头冰冷的心。
这两天,他听到的不是冷眼,就是嘲笑,要么就是避之不及的推脱。这还是第一个,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为他们“鸣不平”的外人!
老张头那颗本已沉到谷底的心,一下子就活泛了起来。他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拉开儿子,用一种带着希冀的颤音问道:“小……小同志,你……你也是听说了?那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建军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他看了一眼门外,压低了声音:“张师傅,有些话,官方是不会承认的。但我们做投资的,消息渠道总归是要灵通一些。我只能说,空穴不来风啊。您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他这番半遮半掩、故作高深的话,比任何直白的肯定都更具杀伤力,瞬间就击溃了老张头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看到老张头那瞬间煞白的脸色,刘建军知道,火候到了。他话锋一转,用一种“闲聊”的口吻说道:“其实吧,我今天来,也是有点私心。我们老板,是个从南方来的大老板,有点怪癖好,就喜欢这种有年代感的老房子,说是有‘情怀’,能让他想起小时候。他本来想在市里买一套,图个安静,当个落脚的地方。”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老张头那双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才又“勉为其难”地继续说道:“本来这事跟您这儿没关系。但今天听说了您的遭遇,我这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我就在想,反正我们老板也是要买,买哪儿不是买?您这房子,虽然现在是个‘烫手山芋’,但地段、格局都还不错。要不……我豁出去了,回去跟我们老板求求情,看看他愿不愿意……帮您一把,接手您这个‘烫手山芋’?”
“救星”!
这两个字,瞬间就从老张头一家三口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所有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时,竟然会有一个“大老板”愿意接手!而且,听这小同志的意思,人家还不是为了占便宜,纯粹是为了“情怀”和“帮忙”!
老张头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他一把抓住刘建军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小同志!你……你说的是真的?你老板……真的肯买?”
“张师傅,您别激动。”刘建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脸上依旧是那副“为难”的表情,“我可没打包票啊。我们老板的脾气,我也摸不准。我只能说,我尽力去帮您争取。您也别抱太大希望,成不成,明天我再给您个信儿。”
说完,他便客气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留下身后目瞪口呆、心中燃起熊熊希望之火的一家三口。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张头一家就眼巴巴地守在门口,望眼欲穿。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巷子口。刘建军依旧是那身笔挺的西装,但脸上,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
人还没到跟前,老张头就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小刘同志!怎么样?你老板他……他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