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杜建邦那句“你的父亲……是不是在市机械局工作?”轻飘飘地问出口时,林晚晴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瞬间沉了下去。
那份刚刚因为杜建邦的宏大蓝图而升起的、与他并肩作战的豪情与激动,被这句现实到极点的问题,冲刷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和恐慌。
是啊,他站在云端指点江山,谈笑间布局全国,而她呢?她能为他做的,似乎也只剩下这种,利用家人那点微不足道的人脉,去求取一点点残羹剩饭般的便利。
他们之间的差距,原来已经大到了这种地步。
她脸色不自觉地变得有些苍白,那双原本闪烁着崇拜光芒的眼睛,也悄然黯淡了下去,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是……我爸是机械局的总工程师……但是……”
她“但是”了半天,却说不出下文。
她要怎么告诉他?她的父亲林卫国,是那种典型的、一身傲骨的“臭老九”式知识分子,清高、正直,一辈子都以自己是个纯粹的技术人员为荣。他最看不起的,就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和那些靠着“投机倒把”发家的暴发户。
更何况,她的母亲王秀莲,几乎每天都在家里,不遗余力地将杜建邦妖魔化。在林卫国的耳朵里,杜建邦这个名字,早已和“成分不好”、“败坏风气”、“投机倒把的资本家”这些词汇,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让他去求这样的父亲?林晚晴简直不敢想象那个画面。恐怕杜建邦人还没进门,就会被父亲用扫帚给打出来。
杜建邦看着她那副为难又委屈的模样,哪里还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收起了那份指点江山的气场,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邻家青年,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晚晴,我不是想让你去求你父亲走后门。”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只是想,以一个晚辈的身份,去拜访一下他。正式地,也是第一次。”
林晚晴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那双真诚的、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动了。
她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我明天回家跟他们说。”
第二天,林晚晴回家提起这件事时,家里果然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什么?!那个姓杜的小子要上门?!”王秀莲的声音尖锐得像是能划破玻璃,“他还有脸上我们家来?我告诉你林晚晴,你让他进门,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林晚晴被吼得眼圈一红,正想争辩,一旁沉默看报的林卫国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他来。”
王秀莲和林晚晴都愣住了。
“老林,你疯了?!”王秀莲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林卫国放下报纸,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平静地说道:“人家要来拜访,我们把他拒之门外,传出去,是我们林家不懂礼数。我倒要亲眼看一看,报纸上那个被吹得天花乱坠的‘青年改革先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王秀莲还想再闹,但看到丈夫那不容商量的眼神,最终也只能恨恨地闭上了嘴。
傍晚时分,杜建邦如约而至。
王秀莲早已做好了战斗准备,她特意守在门口,就等着看杜建邦提着什么名烟名酒,好当场发作,给他扣上一顶“腐蚀拉拢国家干部”的大帽子。
然而,当杜建邦出现在楼道口时,王秀莲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没有提任何礼品盒,左手,就拎着两瓶用草绳捆着的、最普通不过的红星二锅头,那在供销社里一块多钱就能买到。而他的右手,则提着一个布袋,里面装着的,是一副散发着清漆味道的、崭新的象棋。
那棋盘和棋子,都是用最普通的木头做的,但打磨得极其光滑,每一个“车马炮”的字样,都刻得力道十足,而且这些是杜建邦亲手做的。
这副行头,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真诚的郑重。
王秀莲愣住了,她感觉自己就像是铆足了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屈。
“叔叔阿姨好,我是杜建邦。”杜建邦的脸上,挂着谦逊而礼貌的微笑,仿佛完全没有看到王秀莲那张黑如锅底的脸。
饭桌上的气氛,尴尬得几乎能结出冰来。
一张小小的方桌,四个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王秀莲全程发挥,她一会儿夹起一块肥肉,阴阳怪气地说:“哎呦,小杜厂长是大老板,我们家这粗茶淡饭,怕是吃不惯吧?是不是得去国营饭店,吃那几十块钱一桌的大餐才行啊?”
一会儿又指着桌上的豆腐,意有所指:“做人啊,就要像这豆腐一样,白白净净,清清白白。不像有的人,心都黑了,靠着歪门邪道发家,也不知道那钱,晚上揣着睡觉,硌不硌得慌。”
林晚晴气得脸都白了,几次想反驳,都被杜建邦用眼神按了下去。
而林卫国,则从头到尾,都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一言不发,只顾低着头,用筷子一下一下地,机械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仿佛桌上根本没有杜建邦这个人。他的脸上,挂着知识分子特有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疏离。
杜建邦却仿佛置身事外。他微笑着,对王秀莲的冷嘲热讽照单全收,时不时还点点头,应和一句:“阿姨说得对。”
他吃得不快不慢,姿态从容,那份镇定,让这场由王秀莲主导的“鸿门宴”,显得像一出滑稽的独角戏。
一顿饭,在死寂和尴尬中,终于吃完了。
王秀莲正准备下逐客令,杜建邦却主动站了起来,他从布袋里,拿出了那副崭新的象棋,双手捧着,递到了林卫国的面前,语气充满了尊敬:“林叔叔,早就听说您是咱们江城有名的棋道高手。这是我前几天闲着没事,自己动手做的,手艺粗糙,不成敬意。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陪您杀一盘?”
林卫国那一直低垂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副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棋子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对于他这种爱棋如命的人来说,这样一副亲手制作的、饱含心意的棋,比任何名烟名酒,都更能打动他。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棋盘,在桌上摆开。
王秀莲和林晚晴,则成了旁观者。
棋局一开始,林卫国的棋风,就展露无遗。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棋路沉稳厚重,如同一座难以撼动的大山,充满了老一辈技术专家的严谨和扎实。
而杜建邦的棋风,则完全是另一个路子。
他的棋,大开大合,天马行空,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想象力!时而弃子争先,不拘一格;时而声东击西,暗渡陈仓。那棋路之诡谲,落子之刁钻,完全超出了林卫国的认知。
林卫国越下,心头越是震惊!
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是一个浸淫棋道数十载、并且思想完全不受任何定式束缚的绝顶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