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的风暴,在杜建邦那两通石破天惊的电话之后,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以一种更加诡异的姿态,酝酿着更大的波澜。而此刻的卫红服装厂,却像是暴风眼中的孤岛,一片热火朝天。
生产线全速运转,工人们的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在“阶梯式计件奖金”的魔鬼诱惑下,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眼里冒着火光。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条条喇叭裤从自己手中诞生,然后变成一张张崭新的“大团结”,塞满自己的口袋。
“厂长,样品出来了!”
新任车间主任张工,捧着一条刚刚下线的、经过精细熨烫的宝蓝色喇叭裤,像捧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满脸红光,激动地冲进了办公室。这条裤子,是他亲自盯着,由厂里手艺最好的几个女工,用最顶级的布料,精心缝制出来的第一件成品。版型挺括,线条流畅,裤脚在走动间微微摆动,带着一种后世看来理所当然,在此刻却惊世骇俗的动感与时髦。
张工信心满满,他在这行干了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裤子。“厂长,您看,这手艺,这版型,绝对是全市独一份!我这就拿着它去市百货大楼!只要王科长那儿能点头,咱们这裤子,就不愁卖!”
在八十年代,国营百货大楼,是普通商品能够触及的唯一正规销售渠道,是所有工厂都梦寐以求的圣殿。能把产品摆上百货大楼的柜台,不仅意味着销路,更意味着一种官方的认可。
杜建邦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去吧,张工,辛苦你了。”
张工一听,更是干劲十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条喇叭裤用干净的白布包好,揣进怀里,蹬上厂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市中心而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王科长在看到这件“艺术品”后,那惊为天人的表情,看到了百货大楼的订单像雪花一样飞来的场景。
然而,他不知道,一张早已织好的、充满了恶意与羞辱的大网,正在百货大楼里,静静地等着他。
市百货大楼,采购科科长办公室。
前进服装厂的厂长刘长河,正满脸堆笑地给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点烟。这人,正是执掌着全市商品生杀大权的采购科一把手,王科长。
“王哥,您尝尝,这可是专门从沪上托人带回来的中华烟。”刘长河点头哈腰,又从脚边的皮包里,拎出两瓶用报纸精心包裹着的茅台酒,不动声色地塞到了办公桌底下,“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您千万别嫌弃。”
王科长深吸了一口烟,舒服地吐出一串烟圈,眯着眼睛,脸上是酒足饭饱后的慵懒与满足。他斜眼瞥了一眼桌底的茅台,慢悠悠地说道:“长河啊,你这又是何必呢?咱们都是为人民服务嘛!”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他拍了拍刘长河的肩膀,算是收下了这份厚礼。
“王哥,是这么个事。”刘长河凑了过去,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阴狠,“城西那个卫红厂,最近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换了个毛头小子当厂长,搞了一批什么‘喇叭裤’,估计八成待会儿就得来您这儿碰运气。我跟您交个底,那玩意儿,就是奇装异服!流里流气的小青年穿的,正经人谁穿那个?这要是摆上咱们百货大楼的柜台,那不是带坏社会风气,影响咱们百货大楼的光辉形象嘛!”
王科长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他这种在国营单位里养尊处优的干部,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不走寻常路,试图搞“歪门邪道”的投机分子。他弹了弹烟灰,用一种官僚气十足的腔调说道:“放心,我们百货大楼是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的窗口单位,政治觉悟是第一位的!那种不三不四、影响市容的东西,绝对不可能上我们的柜台!”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张工怀着满心的激动与期待,推门而入。
“王科长,您好!我是城西卫红服装厂的车间主任,我叫张卫国!”他有些拘谨地自我介绍,然后,像献宝一样,小心翼翼地将那条包裹着的喇叭裤,呈了上去。
刘长河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看好戏的笑容。
王科长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桌子。
张工连忙将裤子放在桌上,满怀期待地打开了那层白布。
然而,预想中的惊叹没有出现。
王科长只是斜着眼睛,瞥了一眼那条在当时看来过于前卫的裤子,眉头就立刻皱了起来。他伸出两根肥硕的手指,像是在捏什么脏东西一样,将那条喇叭裤的裤腰提了起来,在空中晃了晃,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拿走!拿走!”
他手一松,那条被张工视为珍宝、承载了全厂希望的裤子,就像一块肮脏的抹布,被他轻飘飘地扔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
“我们百货大楼是服务人民的,不卖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什么玩意儿!简直是污染我的眼睛!”王科长的声音尖酸而刻薄,充满了居高临下的羞辱。办公室外,几个路过的售货员闻声,都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脸上带着看热闹的讥笑。
轰!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了张工的天灵盖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兴奋、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被摔得粉碎!他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血气直冲头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比被人指着鼻子骂、比被人打一顿还要难受百倍的屈辱!
那是他一辈子的手艺,一辈子的心血,被人像垃圾一样,轻蔑地、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脚下!
“还不快拿走?等着我给你扫出去吗?”王科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在刘长河那幸灾乐祸的狞笑声中,在门外售货员们窃窃私语的嘲笑声中,张工,这位在厂里刚刚被树立起威信的八级钳工,这位在技术上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的老匠人,此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弯下腰,用一双因为屈辱而微微颤抖的手,默默地,捡起了地上那条已经沾上污渍的裤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百货大楼的。
他只觉得,外面的太阳,明明那么亮,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
“百货大楼不要咱们的裤子!”
这个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卫红服装厂。
刚刚还热火朝天、干劲冲天的车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工人们面面相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的火焰,一点一点地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
“怎么会……怎么会不要呢?”
“是啊,那么好的裤子,他们眼瞎了吗?”
“完了……卖不出去,咱们干得再快,有什么用啊?”
“我这个月还指望着奖金给我儿子交学费呢……”
恐慌和绝望,如同看不见的病毒,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刚刚被真金白银刺激起来的士气,在“卖不出去”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瞬间跌入了谷底。人心,再次动摇了。
而这场失败,对于王秀莲来说,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伟大胜利。
她不知通过哪个在百货大楼当售货员的远房亲戚,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此事。她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兴冲冲地跑回家,像一个宣读最终判决的法官,对着刚刚下班的林晚晴,宣布了杜建邦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