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前进服装厂附近那家最着名的“老胖子”小酒馆里,油腻的空气中充满了酒精和劣质香烟混合的刺鼻味道。
酒馆最里间的角落,两道身影正推杯换盏,笑声张狂,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刘哥,这杯,我敬您!您这一手,真是高!实在是高啊!”
黑豹,张大海,那张因为几日来的屈辱和怨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此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他端着满满一杯二锅头,姿态放得极低,对着坐在他对面那个胖得像个弥勒佛的中年男人,点头哈腰。
前进服装厂厂长,刘长河。
刘长河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眯缝着的眼睛里闪烁着老狐狸般精明的光。他享受着黑豹的奉承,脸上挂着稳操胜券的得意笑容。
“豹老弟,这就叫‘蛇打七寸’!”他用油腻腻的手指夹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个姓杜的小子,还是太年轻了。他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在这行里翻江倒海?他懂个屁!做生意,玩的是人脉,是圈子!我刘长河在这片儿混了二十年,从南到北的布料商,哪个不给我几分薄面?”
他拍着胸脯,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仿佛已经掌控了杜建邦的生死。
“我断了他的原料,我看他拿什么生产他那个狗屁‘喇叭裤’!他的工人都是要吃饭的,一天没活干,两天没活干,不出三天,人心就得散!到时候,那小子除了把厂子当废铁卖了,还能有什么出路?”
黑豹听得连连点头,脸上的狞笑越发快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杜建邦焦头烂额、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却处处碰壁的狼狈模样,看到了那些工人因为没活干而再次闹事,最终将杜建邦灰溜溜赶出工厂的场景!
到那时,他张大海,就能在刘长河的帮助下,重新夺回那个本该属于他的工厂!
“刘哥说的是!那小子就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黑豹再次举杯,“等他破产滚蛋,我答应您的那两台进口缝纫机,立马给您送府上去!”
“哈哈哈,好说,好说!来,喝酒!”
小酒馆里,两个各怀鬼胎的男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为一场还未到来的胜利,得意地狂欢着。
他们谁也不知道,当他们还在为自己的“高明”布局而沾沾自喜时,他们的猎物,早已跳出了他们布下的这张小小的渔网,将目光投向了千里之外的整片海洋。
……
卫红服装厂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厂长出门了!”
“去哪了?找到布了吗?”
“没……听王大哥说,厂长他……他直接去火车站了,买了一张去沪上的火车票,说是……说是去碰碰运气……”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每个工人的心头。
去沪上?碰运气?
那可是全国最大的城市,人生地不熟,一个连本地布料商都搞不定的小厂长,跑到那里去,能有什么用?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在所有人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去解决问题。
这是……跑路了!
刚刚被点燃的生产热情,瞬间被一盆刺骨的冰水从头浇到脚。工人们聚集在车间里,看着那些刚刚改造好的生产线,一个个面面相觑,眼神里的光,再次黯淡了下去。
车间主任张工,急得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团团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糊涂啊!厂长怎么这么糊涂啊!”
而这则消息,也以最快的速度,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国营纺织厂的家属大院,精准地落入了王秀莲的耳朵里。
“跑了?!哈哈哈,他终于撑不住,跑路了!”
王秀莲正在院子里跟几个老姐妹炫耀自己女儿的优秀,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一拍大腿,差点没当场笑出声来。
她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兴冲冲地跑回家,一把推开女儿的房门,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对着正坐在书桌前发呆的林晚晴,高声宣布了她的“最终判决”!
“晚晴!你听见没有!那个姓杜的骗子,跑路了!去沪上了!我早就说什么来着?他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一遇到真格的,就夹着尾巴逃了!”
她双手叉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胜利者的姿态,下巴抬得高高的。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事实证明,妈的眼光,是雪亮的!你以后,要是再敢跟他有半点瓜葛,就别认我这个妈!”
林晚晴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跑了?他去沪上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跟自己说一声?难道……难道他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是个骗子?一遇到困难,就选择逃避?
不,不会的。
林晚晴死死地咬着嘴唇,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天,在国营饭店里,杜建邦讲述自己身世时,那双带着伤感、无奈却又无比真诚的眼睛。
他说过,布料的事,让她别担心。
他说过,天底下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
他说过,他会让她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妈,他不是跑路。”林晚晴站起身,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第一次正面迎向母亲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我相信他,他是去想办法!”
“想办法?哈哈哈!”王秀莲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俯后仰,“我的傻女儿啊,你真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了!他一个穷小子,跑到沪上那种人精扎堆的地方,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他不被人骗得连裤衩都不剩,就算他祖坟冒青烟了!”
看着女儿那副“执迷不悟”的模样,王秀莲懒得再跟她废话,只是冷笑着丢下一句:“行!你就继续做你的白日梦吧!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从沪上给你变出布来!”
……
呜——呜——
伴随着冗长而沉闷的汽笛声,绿皮火车喘着粗气,缓缓驶入了沪上火车站。
杜建邦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随着拥挤的人潮走下站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属于大都市的、繁华与喧嚣交织的气息,与他所在那个小城市的安逸截然不同。
这里,是八十年代全国纺织业的心脏。无数的机遇和财富,在这里汇聚,也在这里被吞噬。
他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去那些星罗棋布的纺织品交易市场里一家家打听。那太慢了,也太低效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常规的商业手段,都显得笨拙而可笑。
他走出火车站,径直来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老板,您到了?车已经在外面等您了。”电话那头,传来陈标恭敬而干练的声音。
半个小时后,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了沪上国营第十二棉纺厂气派的大门前。
这里,是整个华东地区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纺织原料供应商。前进服装厂的刘长河,不过是它成百上千个下游客户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杜建邦没有下车。他依旧坐在后排,像一个毫不起眼的随从。
身穿笔挺西装、梳着油亮大背头、夹着黑色公文包的“港商陈代表”,在门卫敬畏的目光中,独自一人,走进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办公室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梳着干部头、名叫王守仁的国营大厂领导,正一脸倨傲地审视着眼前这位来自南方的“港商”。
“陈代表是吧?”王守仁靠在宽大的办公椅上,语气平淡,带着国营干部特有的腔调,“你们的来意,我清楚了。但是,我们第十二棉纺厂,主要负责的是对口支援和国家计划内的大额订单,对于你们这种……小厂的临时采购需求,我们原则上,是不予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