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在厂区门口,亲眼目睹母亲王秀莲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将所有刻薄恶毒的言语都倾泻在杜建邦身上后,林晚晴的心就乱了。
她像一只被关在透明玻璃箱里的鸟,一边是母亲日复一日、苦口婆心的“敌特警告”和“骗子论”,另一边,是杜建邦那匪夷所思的崛起和深不可测的手段。两种截然不同的信息,在她脑海里疯狂地碰撞、撕扯,让她寝食难安。
她开始下意识地躲着杜建邦。不是厌恶,而是害怕。她害怕从母亲嘴里听到更多关于他的“坏话”,更害怕从杜建邦身上,真的看到母亲所说的那些“危险”的影子。她心中的那座天平,已经摇晃得不成样子,她不知道该往哪边添加砝码。
这份疏离,杜建邦感受得一清二楚。
他很清楚,王秀莲的打压和敌视,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噪音,是他“扮猪吃虎”大戏中绝佳的背景音乐。但林晚晴不一样。这个善良、正直、有着独立思想的姑娘,是他在这冰冷而陌生的八十年代里,感受到的第一缕、也是唯一一缕人性之光。
他可以允许全世界都误解他,唯独她不行。这座情感的“灯塔”,绝不能动摇。
这天中午,红星纺织厂下工的铃声刚刚敲响。女工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地从车间里涌出,准备去食堂吃饭。突然,厂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快看!那不是筒子楼那个杜建邦吗?”
“他来咱们厂干什么?不会是又来找林晚晴吧?”
“嘘!小声点,我可听说了,他现在是卫红厂的厂长了!可威风了!”
“厂长?就他?别逗了,肯定是谣言。我妈说了,他就是个骗子!”
在无数道夹杂着好奇、羡慕、嫉妒与鄙夷的复杂目光中,杜建邦推着他那辆标志性的破旧自行车,平静地站在了纺织厂的大门口。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很快,林晚晴抱着一本《染织工艺学》,低着头,心事重重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那个让她这几天辗转反侧的身影,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绕道走。
“晚晴。”
杜建邦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嘈杂的人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林晚晴的脚步,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她抬起头,看到杜建邦正看着自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有……有事吗?”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这种感觉,让林晚晴浑身不自在,脸颊也有些发烫。
杜建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平静的语气说道:“饿了吧?我请你……去改善改善伙食。”
说完,他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示意她上来。
这个举动,在八十年代,几乎等同于一种半公开的追求宣告。周围的女工们,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
林晚晴的脸,“刷”的一下,红到了耳根。她看着杜建--邦那张坦然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八卦的眼神,一时间进退两难。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应该立刻和他划清界限,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说:去吧,去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
最终,她还是咬了咬嘴唇,在无数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默默地走过去,侧身坐上了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后座。
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启动了。林晚晴双手紧张地抓着后座的铁架,能清晰地闻到从他后背传来的、混合着淡淡汗味和肥皂味的、独属于年轻男性的气息。她的心,跳得像揣了一只兔子。
杜建邦没有带她去任何一家街边小馆,而是径直骑到了市中心,停在了这座城市唯一一家、也是最高档的“国营饭店”门口。
饭店是苏式风格的建筑,门口挂着“为人民服务”的牌匾,进出的人,非富即贵,至少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穿着白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服务员,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国营单位特有的、爱答不理的傲慢。
林晚晴有些怯了。她这辈子,还从没进过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她拉了拉杜建邦的衣角,小声说:“这……这里太贵了,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没事,今天我请客。”杜建邦把车停好,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径直走了进去。
饭店里灯火通明,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旁,坐着不少穿着干部服或者中山装的食客。他们看到杜建邦和林晚晴这一对穿着普通工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年轻人走进来,都投来了审视和好奇的目光。
杜建邦却视若无睹。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服务员手里拿过菜单,看都没看,就直接对那个一脸不耐烦的服务员说道:“同志,来一个红烧狮子头,一个糖醋里脊,一个干煸豆角,再来一个鱼香肉丝,最后配个西红柿鸡蛋汤。”
四菜一汤!
这四个字一出口,不仅是那个服务员愣住了,就连周围几桌的食客,也都齐刷刷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在这个年代,普通工人家庭,逢年过节能吃上一顿肉就算改善生活了。就算是干部请客,点个两菜一汤都算是极大的排场。像杜建邦这样,一开口就是四个硬菜一个汤,而且全都是肉菜,这种行为,已经不能用“大方”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奢侈”,是赤裸裸的“铺张浪费”!
“你……你疯了?!”林晚晴在桌子底下,急得直掐他的大腿,压低声音道,“点这么多,我们怎么吃得完?这得花多少钱啊!”
“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赚。今天,就想让你好好吃顿饭。”杜建邦按住她掐自己的手,脸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和。
很快,一道道香气扑鼻的菜肴被端了上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满满一桌子的珍馐,对视觉和嗅觉的冲击力是无与伦比的。周围的食客们,嘴上虽然不说,但那频频投来的、夹杂着羡慕和一丝鄙夷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然而,林晚晴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为自己夹菜,为自己盛汤,看着他坦然地面对着周围所有的指指点点,心中的那座天平,终于彻底失去了平衡。
她猛地放下了筷子。
“建邦,”她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挣扎,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
“你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妈说……你背后有港商,说你是‘白手套’……这些,都是真的吗?”
终于问出来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杜建邦夹菜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放下了筷子。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再次抬起头时,他脸上的那份平静和坦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晚晴从未见过的、混合着伤感、无奈与一丝自嘲的复杂神情。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属于别人的故事。
“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你妈……也只猜对了一半。”
“我的爷爷,当年确实是申城小有名气的爱国资本家。四十年代末,解放前夕,时局动荡,他预感到了什么,为了给家族留一条后路,也为了保护家产不落入外人之手,就将家里大部分的浮财换成了黄金和美金,以信托基金的形式,秘密转移到了香港。”
“他把这笔信托,交给了家里最忠心、也是他最信任的一位老管家打理。并且,留下了一道极其苛刻的遗训。”
杜建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苦涩。
“遗训说,杜家的后代,绝不能做坐吃山空的败家子。想要激活这笔信托,继承这笔遗产,唯一的条件就是,继承人必须在不依靠任何外力的情况下,凭自己的双手,挣到第一笔‘干净’的钱,以此来证明自己有独立生存、创造价值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