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风向再变。
如果说杜建邦昨日的登场是一场石破天惊的地震,那么今天,席卷整个卫红服装厂的,则是一场足以将所有希望都冻结的凛冽寒流。
“听说了吗?厂里账上,一分钱都没有!”
“什么?!那咱们这个月的工资怎么办?昨天那小子不是说要涨工资,还补发吗?”
“涨个屁!补发个屁!那就是个画大饼的!咱们全都被骗了!”
这个消息,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最先传出来的,但它就像一场看不见的瘟疫,以最快的速度,在清晨的厂区里疯狂蔓延,感染了每一个工人的耳朵,钻进了他们本就脆弱不堪的心。
昨天刚刚被杜建邦那番豪言壮语点燃的一丝丝希望火苗,在这刺骨的现实面前,被毫不留情地浇灭,只剩下一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惶恐、愤怒、被欺骗的屈辱,迅速在人群中发酵。
上午八点半,还不到上班的时间,厂长办公室那栋破旧的小楼前,就已经黑压压地聚集了上百号人。
为首的,正是昨天被当众宣布开除的前车间主任,李小强。他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此刻正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脸上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声嘶力竭地煽动着工人们的情绪。
“兄弟们!姐妹们!咱们不能再被他骗了!黑豹哥虽然混蛋,但他从来没说过发不出工资!这个姓杜的倒好,新官上任第一天,就想赖掉咱们的血汗钱!”李小强振臂高呼,唾沫横飞。
“对!他昨天就是想把咱们稳住,好偷偷卖机器跑路!现在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姓杜的,滚出来!发工资!”
“发工资!没钱就滚蛋!”
“滚蛋!滚蛋!滚蛋!”
一声声愤怒的呐喊,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凶猛地拍打着那栋孤零零的小楼,仿佛要将它整个吞没。工人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一张张脸上写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将办公室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片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一个幸灾乐祸、尖锐无比的声音,兴高采烈地从人群外挤了进来。
“看见没?看见没!晚晴,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妈说什么来着?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王秀莲硬是拉着一脸为难和焦急的林晚晴,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她今天像是特意来检阅胜利果实的大将军,昂首挺胸,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近乎刻薄的得意笑容。
她指着那被工人们团团围住、仿佛惊涛骇浪中一叶孤舟的办公楼,对自己女儿进行着“现场教学”:“我就说他是个骗子!是个空手套白狼的!现在怎么样?牛皮吹破了吧!他这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全城的笑话!”
林晚晴的脸色一片苍白,她看着那些群情激奋的工人,听着那些刺耳的口号,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她紧紧地攥着手,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她不愿相信,但眼前这堪称绝境的一幕,却又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的信念上。
“妈,您少说两句……”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我少说两句?我这是在教你认清现实!”王秀莲的声音陡然拔高,生怕周围的人听不见,“这种人,给他机会他都抓不住!烂泥扶不上墙!你以后,必须跟他断得干干净净!”
“吱呀——”
就在王秀莲说得最起劲的时候,那扇被口号声淹没的办公室木门,突然从里面被推开了。
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去。
杜建邦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门口,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扫过面前一张张愤怒、怀疑、绝望的脸,仿佛在看一群与自己无关的陌生人。
“吵什么?”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小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梗着脖子,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杜建邦的鼻子就骂:“姓杜的!少他妈跟我们装蒜!今天十五号,发工资的日子!钱呢?拿不出来就给老子滚出卫红厂!”
“对!发工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杜建邦的目光,越过李小强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落在了更远处,王秀莲那张写满了“胜利”和“鄙夷”的脸上,最后,与林晚晴那双充满了担忧和焦灼的眼眸,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他收回目光,薄唇轻启,用一种宣布既定事实般的平静口吻,清晰地说道:“工资照发,一分不少。”
这话一出,全场再次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紧接着,爆发出了一阵比刚才更加响亮、充满了讥讽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我听到了什么?他说工资照发?”
“他拿什么发?拿嘴发吗?”
李小强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夸张地捂着肚子,指着杜建邦,对周围的工人大声嘲笑道:“大家听到了吗?他还在骗!他还在拖延时间!现金?你他妈把自己卖了,都不够付咱们厂一个车间的工资!大家别信他的鬼话,他就是想拖到下午,然后偷偷跑路!”
工人们脸上的最后一丝期待,也被这无情的嘲笑彻底击碎。是啊,现金?全厂上百号人,加上拖欠的,那得是多大一笔钱?这个年代,谁能随随便便拿出这么多现金来?
这根本不是在解决问题,这是在侮辱他们的智商!
“骗子!滚蛋!”
“别跟他废话了!把他揪出来!”
人群的情绪,在这一刻,濒临失控。
然而,杜建邦只是平静地补充完了他的后半句话:“下午三点,所有人到大操场集合,排队,领现金。”
说完,他看都没再看众人一眼,转身,在一片谩骂和讥笑声中,走下台阶,径直走向了停在墙角的那辆破旧自行车。
“吱嘎——”
他骑上车,脚下一蹬,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车,就那么晃晃悠悠地,在无数道或鄙夷、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驶出了工厂大门,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他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
整个厂区,彻底炸了锅。
“跑了!他真的跑了!”
“我就说他是骗子!完了,咱们的血汗钱,彻底没指望了!”
人心,彻底涣散。绝望,如同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笼罩了整个工厂。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工,想起家里等着吃饭的孩子,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就连林晚晴,那双一直强撑着信念的眼睛,也终于黯淡了下去。她看着杜建邦消失的方向,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他为什么……要走?
难道,他真的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吗?
……
城南,一条阴暗潮湿、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巷深处。
这里是这个城市阳光照不到的灰色地带,是各种见不得光的交易汇集之所,被道上的人称为“鬼市”。
杜建邦推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停在了巷子口。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一个卖大碗茶的茶摊前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凉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前世在资本的血腥丛林里,他接触过无数比这里黑暗百倍的地下交易。他很清楚,在这种地方,越是心急,就死得越快。
他的目光在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扫过,最终,锁定在了一个角落里,一个正在跟人交易旧邮票的、瘦得像猴一样的中年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看似在专心致志地讨价还价,但他的眼神,却像雷达一样,时刻扫视着周围的一切,捕捉着每一个新来的面孔。
是这里的话事人,或者说,是“中介”。
杜建邦喝完茶,将一个从仓库里拿出来的、用破布层层包裹的硬物揣进怀里,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巷子。
他没有直接去找那个“瘦猴”,而是在一个卖旧书的摊位前停下,装作翻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