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去泡茶！把我那罐龙井拿出来！”他手忙脚乱地用水抹了抹自己那乱糟糟的头发，又把那件皱巴巴的衬衫下摆使劲往裤子里塞了塞，这才堆起一脸他自认为最热情、最谄媚的笑容，几乎是小跑着冲了出去。
接下来的谈判，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降维打击。
陈标被众星捧月般地请进了厂里唯一还算像样的会议室。
他没有急着谈价格，而是先慢条斯理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然后用一种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开始了他的表演。
“张厂长是吧？我们董事会对贵厂的……嗯……‘历史沉淀’和‘工人基础’，是很有兴趣的。”
“是是是！陈代表您太有眼光了！我们厂的工人，那都是技术过硬的好工人！”黑豹点头哈腰，像个店小二一样亲自给陈标倒茶。
“但是呢，”陈标话锋一转，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黑豹的心尖上，“我们做生意，最讲究的是‘资产评估’和‘债务重组’。我看了你们的账本，啧啧，这个……‘不良资产’有点多哦。”
“还有你们的产品，款式太老旧啦，在港岛，这种衣服连菲佣都不会穿的啦。这完全没有跟上国际的‘潮流趋势’。我们需要的是‘产业升级’，要引进新的生产线，做‘出口贸易’，你懂不懂？”
资产评估？债务重组？不良资产？出口贸易？
一连串黑豹听都没听过的专业术语，像一颗颗冰雹，把他砸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他只觉得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陈代表”，高深莫测，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大人物”的气场。
他哪里知道，这些词儿，都是昨天晚上杜建邦在电话里一句一句教给陈标的。那个在他小弟李虎口中“卖冰棍的窝囊废”，此刻正遥控着这场决定他命运的谈判。
黑豹彻底被唬住了。
他原以为自己能仗着地头蛇的身份，狠狠地敲对方一笔竹杠。可现在，他在陈标面前，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谈判的节奏，完全被陈标所掌控。
他时而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画着一张“首期注资五十万”、“产品全部销往东南亚”的宏伟蓝图，让黑豹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漫天飞舞的钞票；时而又皱起眉头，对工厂的各种设备老化、管理混乱等问题表示“非常忧虑”，甚至做出要拂袖而去、考虑去隔壁市投资的姿态，把黑豹的心理防线反复拉扯、碾压。
终于，在陈标表示“最多只能出三万块，再多一分钱，我们就要重新考虑投资环境了”之后，黑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以一个比他心理底价还要低上三成的价格，颤抖着手，在工厂的转让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了那个鲜红的、代表着他从此与这个烂摊子再无关系的手印。
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
杜建邦通过陈标这个“表叔”的账户，将一根金条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当年家族留下的地下钱庄渠道，换成了一笔数额巨大且来源干净的现金，作为收购款打了过去。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笔来自“港商”的、无可挑剔的合法资金。
签完合同，拿到那笔在他看来是“巨款”的转让费后，黑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他不仅成功甩掉了那个快要爆炸的烂摊子，还空手套白狼，净赚了三万块！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命之子！是商业奇才！
当晚，黑豹就带着厂里那帮平日里跟着他作威作福的亲信，包括那个车间主任李小强，浩浩荡荡地包下了城里最高档的“国营饭店”的一个大包间，大吃大喝，庆祝自己金蝉脱壳，飞黄腾达。
酒桌上，黑豹喝得满脸通红，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是如何“运筹帷幄”，把那个“香港来的大傻子”耍得团团转。
“你们是没看见！那小子被我几句话就给镇住了！还跟我拽什么‘鸡犬评估’、‘不良鸡肝’，老子假装听不懂，心里都乐开花了！这帮南蛮子，就是钱多人傻！”
他的亲信们纷纷举杯，马屁拍得震天响。
“豹哥威武！这叫商业头脑！”
“就是！以后咱们就跟着豹哥吃香的喝辣的了！让那港农自己守着那破厂哭去吧！”
饭店里灯火通明，充满了油腻的喧嚣和得意的狂笑。
而就在这家饭店对面，一条阴暗的小巷里，有一家连招牌都模糊不清的小面馆。
杜建邦正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一张油腻腻的桌子旁。
他面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清汤寡水，只飘着几星翠绿的葱花。
一毛钱一碗。
他用筷子卷起一撮面条，不紧不慢地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他的动作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与周围吃得热火朝天的食客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穿过小面馆那蒙着一层油污的玻璃窗，静静地看着对面饭店二楼包间里，那群勾肩搭背、狂欢庆祝的身影。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将对面所有的灯红酒绿、喧嚣浮华，都倒映在其中，却激不起一丝一毫的涟d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干最后一口汤，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一毛钱纸币，轻轻放在桌上，然后转身，消失在了比巷子更深的黑暗里。
风暴，即将来临。
第二天一大早，一则用红纸黑字写成的通知，贴在了卫红服装厂大门旁的宣传栏——“通知：今日上午九点，于工厂大院召开全厂职工大会，宣布重要事项！所有人不得缺席！”
这则通知，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本就人心惶惶的工厂。所有工人都嗅到了一股不祥的、属于末日审判的气息。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脸上写满了绝望和迷茫。
“完了，肯定是宣布工厂解散，咱们全都要回家了！”
“我早就说了，跟着黑豹没好下场！现在好了，全家老小都要跟着喝西北风了！”
“咱们上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他黑豹不会是想卷钱跑路吧？”
哀嚎声，叹息声，咒骂声，在工厂破旧的上空盘旋。
而厂长办公室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黑豹和他那帮旧领导班子，个个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满脸堆笑，像一群准备迎接皇帝的太监，早早地就站在工厂大门口，翘首以盼。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最热烈的欢迎仪式，最肉麻的欢迎词，准备在新老板——那位“香港来的陈代表”面前，好好地表现一番，争取能继续留在厂里，作威作福，继续吸工人的血。
整个卫红服装厂，被一种诡异的气氛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工人们的绝望与死寂，一半是旧管理层的期盼与狂热。
谁也不知道，一场即将颠覆他们所有人认知、甚至颠覆他们世界观的巨大风暴，正在悄然逼近。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即将登上舞台中央，掌控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新老板，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