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莲那一场堪称“人身攻击”的表演,像在平静的筒子楼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却浑浊不堪。风言风语,像是春日里无孔不入的柳絮,黏在杜建邦的身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曾经那些因为李虎事件而对他升起几分敬佩的邻居,在国营大厂工会主席的权威面前,迅速调转了风向。毕竟,杜建邦再有“城府”,也只是个卖冰棍的,他的未来,肉眼可见的黯淡;而王秀莲,代表的是身份,是地位,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铁饭碗”和“干部”身份。
于是,杜建邦彻底成了那个不自量力、妄图攀龙附凤的笑话。
当他推着那辆吱嘎作响的自行车走在楼道里,之前那些热情的招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迅速转过去的脸,是压得极低的、带着嗤笑的议论。
“听说了没?被人家妈指着鼻子骂了快半个钟头,愣是连个屁都不敢放。”
“早就说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他那成分,人家大学生看得上他?”
“这下好了,脸都丢光了,我看他以后还怎么有脸住这儿。”
这些声音像无形的苍蝇,嗡嗡作响。
真正让杜建邦感到一丝压抑的,是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
自从那天起,林晚晴就再也没有主动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傍晚回来时,再也看不到那个倚在门框上,带着浅浅笑意等他的清丽身影。偶尔在楼道里迎面撞上,她也会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飞快地瞥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抱着怀里的书本匆匆走开,那句曾经无比自然的“回来了”,也吝于出口。
杜建邦心里清楚,她不是嫌贫爱富,她只是被她母亲那番刻薄的话伤到了,更被自己在那种场合下“懦弱”的表现彻底失望了。一个连自己的尊严都无法扞卫的男人,又如何能指望他去对抗整个世界的偏见?
这份突如其来的疏离,像一根扎进肉里的细小木刺,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属于这具年轻身体本能的刺痛。
但他没有时间去感伤,更没有时间去解释。
在所有人都用同情和鄙夷的目光,以为他会因此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弃的时候,杜建邦正以一种无人察觉的专注,将他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他的下一个目标上——卫红服装厂。
他依旧每天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卖着他的冰棍。
但他的路线,却悄然发生了改变。他不再只去城南的工地,而是开始绕着城西那片破旧的工业区打转。卫红服装厂,就在那片工业区的最深处,像一个被人遗忘的、生了锈的铁盒子。
他成了厂门口最准时的“流动小贩”。
中午工人们下工吃饭,他就在大门外那棵老槐树下,摆好他的冰棍箱和小马扎。傍晚工人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地走出大门,他依旧在那里,脸上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
他用他那副老实巴交的面孔,和那便宜一分钱的冰棍,与那些满腹牢骚、对前途一片迷茫的工人们搭着话。
“大哥,今天厂里又不忙啊?看你们一个个都没啥精神头。”他递上一根冒着白气的绿豆冰棍,熟稔地问道。
一个满脸愁容的中年工人接过冰棍,狠狠地咬了一口,像是要发泄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忙个屁!都快三个月没正经活干了,仓库里积压的那几千件土布褂子,送人都没人要!再这样下去,下个月的工资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厂长不管吗?”杜建邦故作天真地问,眼睛里写满了同情。
“厂长?”另一个脾气火爆的年轻工人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声音里满是鄙夷,“他?他就是我们厂最大的混世魔王!本名叫张大海,外号黑豹,以前就是个街头打架斗殴的混子,靠着他那个当街道办主任的姐夫,才当上了厂长。他除了吃喝嫖赌,带着他那帮亲信作威作福,他懂个屁的生产!前几天被你送进去那个叫李虎的,就是他手下的头号走狗!”
“我听说……咱们厂子,好像要卖了?”一个消息灵通点的女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道。
这话一出,周围的工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真的假的?卖给谁啊?”
“我也听说了,说黑豹正到处托关系找人接盘呢,可咱们厂都烂成这样了,谁是傻子敢要啊?”
“卖了也好,换个新老板,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再跟着黑豹这个王八蛋混下去,咱们全家老小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杜建邦默默地听着,脸上的表情随着工人们的议论,时而惊讶,时而担忧,时而愤怒,完美地融入了他们。而他的内心,却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计算机,将所有碎片化的信息进行着快速的分类、整理、分析。
管理混乱,产品老旧,连续亏损,濒临破产。
厂长张大海,外号黑豹,急于出手,但无人问津。
完美!
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完美猎物!一个能让他把黄金变成合法资产,又能顺手完成系统任务的完美“壳”!
经过几天的“尽职调查”,杜建邦已经将卫红服装厂的家底摸了个一清二楚。
是时候,让黄雀登场了。
这天夜里,他再次走进了那家熟悉的邮电局。电话接通后,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下达了指令。
而在千里之外的南方特区,一间临时租来的办公室里,一个穿着崭新西装、梳着油亮大背头的男人,正毕恭毕敬地握着电话,对着话筒连连点头。
这个男人,就是杜建邦的“远房表叔”,陈标。
挂掉电话后,陈标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窗户玻璃上模糊的倒影,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根鲜红的领带,脸上那副精明市侩的表情,瞬间被一种财大气粗、眼高于顶的气势所取代。他现在,是来自港岛的豪商巨贾,李氏集团的首席代表。
第二天,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这个八十年代的小城市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在那个自行车还是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这种只有高级干部才能乘坐的轿车,本身就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
轿车没有去市政府,也没有去任何高档宾馆,而是在无数人惊愕的目光中,一路颠簸,最终停在了破败不堪的卫红服装厂门口。
车门打开,陈标在一众探头探脑的工人惊愕的目光中,夹着一个崭新的黑色公文包,派头十足地走了下来。
厂长办公室里,外号“黑豹”的张大海正焦头烂额地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他身材粗壮,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凶悍异常。但此刻,他那张凶悍的脸上,却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愁苦。
厂子快黄了,工人的工资发不出来,外面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他就像坐在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每天都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他的心腹小弟,车间主任李小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声音激动得都变了调:“豹……豹哥!大……大财神来了!”
“什么他妈的财神?催债的吧!”黑豹不耐烦地骂道,把烟头狠狠地摁在桌上。
“不是!是港商!说是从香港来的大老板,坐着小轿车来的,说……说是要跟您谈收购咱们厂子的事!”
黑豹愣住了,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足足三秒钟没有动弹。手里的半截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烫到了脚背他都毫无察觉。
下一秒,他几乎是弹射般地站了起来,脸上愁苦的表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狂喜和不敢置信所取代。
港商?
这两个字在八十年代,就等同于“金元宝”和“人傻钱多”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