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谢依婷素手执壶,滚水冲入青瓷盏,龙井的清香随白雾氤氲而起。她垂眸看着茶叶舒展,动作行云流水——这是曹家教她的规矩,连水温都要分,差一分便是糟蹋好茶。
门外,方才还趾高气扬的伙计正弓着腰退出去,额头上的冷汗还没擦干。
绿衣丫鬟仍愤愤不平:小姐,那伙计的脸色您瞧见没?活像吞了只苍蝇!还有那曹家小姐,商户出身果然粗鄙,不就是有几个臭钱——
住嘴!
茶盏地一响,谢依婷指尖发白。绿衣吓得噤声——她从未见过小姐这般神色,像是冰层下突然裂开的暗流。
谢依婷摩挲着茶盏,思绪却飘回六岁前的谢家:谢依婷六岁以前,一直以为女孩生来就是赔钱货。
祖母说:丫头片子读什么书?针线活学好了,将来伺候公婆才是正经!
母亲明明带着丰厚的嫁妆撑起谢家门楣,却连多吃一块糕点都要被婆母瞪眼:商户女就是眼皮子浅!
饭桌上,肉永远先夹给父亲,然后是哥哥,最后是祖母,是没有她和母亲的份的。
母亲总说:依婷,你要靠兄长争气,将来在婆家才有立足之地。——六岁的谢依婷困惑。
直到进了曹家,谢依婷才明白——原来女子也可以活得明媚张扬。
打翻茶盏不必跪祠堂,反而能撒娇讨一串糖葫芦;她骑马踏春、议论诗书,人人赞她率真烂漫,而非没规矩。
谢依婷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不必永远低眉顺眼,原来商户女的标签可以被活得如此理直气壮。
所以,谢依婷拼尽全力,只为了能与曹小姐更近一些。
渐渐地,闺塾师们口中不再只念叨曹小姐三字。当谢依婷的簪花小楷第一次与曹蔓之的狂草并排贴在书斋粉墙上,当曹夫人用那双惯常抚摸女儿发顶的素手,也将蜜饯金桔分给她时,她以为终于摸到了那层琉璃天花板的裂纹。但没想到,她越努力,曹小姐却离她越远了。
但也不是所有老师都会夸她,曹蔓之习琴时总将《清心普善咒》弹得雀跃如集市小调,弦音蹦跳着掠过宫商角徵,像只不守规矩的狸奴。林先生却抚掌赞叹:蔓之这跳脱的灵气,倒合了嵇康声无哀乐的真谛。而当她严格按师嘱的轻拢慢捻抹复挑奏完,反被批匠气太重,如描红摹本。
曹蔓之走路时裙角纹丝不动,她就半夜在房里顶着一碗水练习;曹蔓之随口引用的古句,她彻夜誊抄背诵;甚至学着曹蔓之挑眉的神态,对着铜镜一遍遍调整嘴角弧度。
但当她第一次下意识扬起下巴时,确被母亲一藤条抽过来时,她突然惊觉——她永远成不了曹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