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那天,一场暴雨冲垮了东城墙的一角。洪水漫过街道,把堆积的尸体冲进赣江,也冲散了弥漫在城里的腐臭。幸存的人从地窖爬出来,看见城隍庙的神像被推倒了,泥胎肚子里塞满了病死婴孩的骨头。
更可怕的是夜里。官府烧尸的火堆从黄昏燃到黎明,烟里裹着焦臭,把月亮都熏成了昏黄色。胆大的乞丐撬开没上锁的屋门,却在米缸里摸到圆滚滚的东西——是饿死的婴孩,被母亲藏在里面,小拳头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饼……
最疯的是那些还没染病的人。他们举着火把挨家搜查,看见谁家有咳嗽声就往屋里扔柴草,火光映着他们的脸,和城门口烧尸的兵卒没什么两样。
钟林倍等来到县城东门。
城门紧闭,城墙上插着的令旗耷拉着,被血污和烟灰染得辨不出颜色,在风中无力地摆动,仿佛也在为这座垂死的城哀叹。
城墙缺口处,不知谁插了根折断的桃枝,枝桠间缠着半片染血的符咒。风一吹,符咒飘起来,像只受伤的鸟,往河对岸的青草地飞去。那里,新的稻子已经长到了膝盖高。
钟林倍等叫开城门,直冲县衙。
数个巡逻的兵卒腰间悬着沾血的长刀,在空荡的街巷里来回踱步。
急骤的马蹄声、锣鼓声和吆喝声为这个死城带来了生气和希望。
沿街紧闭的门后的人都听到了“虔州招讨使钟鹏举前来抗疫”的吆喝声。
城隍庙的台阶上,歪歪斜斜躺着几个裹草席的尸体,灰白的脚趾头从席子破洞探出来,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墙角的功德箱倒在血泊里,铜锁上还沾着半块发黑的饼,不知是施舍给谁的最后口粮。
街角的茶馆招牌歪斜着,“茶”字上的一点被乌鸦啄得残缺不全,竹帘在风中啪嗒作响,里面却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蟑螂在冷透的茶碗间爬来爬去。
平日里热闹的铁匠铺,铁锤和铁砧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布满铁锈,风卷着碎木屑在空荡荡的屋内打转。曾经熙熙攘攘的布庄,绸缎散落一地,被老鼠啃出一个个破洞,褪色的布料在风中轻轻晃动,似在诉说往日繁华。
当铺的算盘珠子散落一地,算珠缝隙里卡着发黑的指甲盖,不知是哪个垂死之人最后一次试图清点家财时留下的。
柜台后的暗格里,几封家书被老鼠咬得支离破碎,泛黄的信纸上还留着“平安”二字的残迹,墨迹早已晕染成模糊的色块。
城东的私塾大门洞开,蒙学课本散落一地,被雨水泡得发胀。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干涸,毛笔头却还沾着暗红的痕迹,不知是墨还是血。梁柱间垂着的蛛网蒙着层灰,时不时被穿堂风掀起,露出墙根处用木炭歪歪扭扭写的“救命”二字,笔画断断续续,像是写的人没写完就倒下了。
城西的义庄成了新的坟场,棺材摞得比屋檐还高,缝隙里渗出黑褐色的尸水,在地上汇成黏腻的溪流。守庄的老头不知去向,只有招魂幡在墙头簌簌作响,布条被血渍和泥浆浸透,耷拉着扫过爬满蛆虫的棺木。
县太爷请来的道士在十字街作法,桃木剑蘸着公鸡血画符,嘴里念叨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可祭坛刚搭好,就被一群抢粮的饥民掀翻了,他们踩着散落的符咒冲进药铺,把黄连、黄柏抢得精光,连装药材的瓦罐都砸了煮水喝。
钟林倍等来到县衙。
县衙的告示栏歪斜着,墨迹未干的封城令被血手印覆盖,新贴的求药榜文又被撕得只剩边角。狱卒们早就逃了,牢门大开,镣铐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叮当作响,混着墙角腐鼠的臭味,令人作呕。